第六章(第8/9页)
市长怕这封信破坏了自己的良好情绪,情绪果不其然被破坏了!
他正踱来踱去地生气,听到敲门声。
“进来!”
进来的是市委管理局局长。
“市长,我得向您汇报汇报……”
“汇报什么?”
“倒也没什么太重要的,不过……”
“没有什么太重要的就干脆别汇报了!”
“还是向您汇报汇报的好。五分钟。就占用您五分钟。”对方看了一眼手表,“我自己掐着时间汇报。您呢,可听可不听。汇不汇报,是我的职务责任心的体现,算我一厢情愿。我是在市委工作多年的老同志,这您知道。党培养了我多年,使我从一个放牛娃,成为党的一名局级干部。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我对党的恩情永不忘我对党的忠诚是永不变的。至于您听不听嘛……”
“行啦行啦!曹局长,您是我党的好干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您永远是我党的好干部!没有谁怀疑过您对党的忠诚。您快汇报吧,我听着就是。”
眼前这一位市委管理局的老局长,比市长的党龄长十几年。所以每每在和他说话时,言语中总是不忘强调自己“老臣”的身份。比市长党龄长的这样的一些“老臣”,市委机关差不多足有一打。他们的“无私的责任感”,或者说他们时时处处要证明自己对党的恩情永不忘对党的忠诚永不变的心理一个比一个强。因为他们是“老臣”,市长虽然对他们腻歪透了,巴望他们早一天一块儿都离了休,却一向告诫自己,要对他们表现出应有的敬意。哪怕在他最不耐烦的时候。即使他对他们本人的敬意常常是打了六七分折扣的虚伪的。对于他们的党龄比他长这一个现实,也不得不怀着比较真诚的谦虚。当然,如果认真加以剖析,这一种真诚更纯粹的是他对自己的要求。而在他难以按照对自己的要求做的时候,比如此刻,他的不无挖苦意味儿的话,也不过是当了家的小媳妇对公婆辈的人的逆反罢了。并不敢也不愿表露得太明显了。
“那么我开始汇报了,”对方又看了一眼手表,那意思是五分钟从现在起,掏出小本,翻着说,“昨夜听了您的《告市民书》以后,我们管理局的同志大受鼓舞。今天绝大部分干部和工作人员,像往常一样,准时上班。出勤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二。我初步统计了一下,我们管理局今天的出勤率,是全市委机关最高的。管理局的同志们普遍的觉悟,是以往重视了思想教育工作的结果。正如毛主席所说: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头脑中固有的。按照我的指派,管理局的同志,认真仔细地搞卫生,以实际行动落实您所提出的号召——干干净净到达日本……”
“这不是我的号召。当然,不管是谁的号召,这是一个挺好的号召……”
管理局长抬头瞥他一眼,第三次看了看手表,加快了汇报的速度,分秒必争企图多汇报些内容:“可是相比之下,我们有的部门的同志,包括一些干部同志,却在一旁大讲风凉话,什么‘不必过于认真’啊,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啦’,什么‘现上轿现洗脸,表面儿光吧’,什么……我也不必一一列举了,总之都是消极的话。是泼凉水的话。尤其是,我们的直接负责政治思想工作的干部同志,带头儿这么讲。不用我上纲,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呢?究竟是谁,我也不指名道姓了,您心里最清楚。这是否证明了,我们在干部路线方面,确确实实如市委部分群众所反映的那样,存在着用人不当的错误呢?……”
市长听出来了,对方是不失时机地奏了宣传部长一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也看了一眼手表,以坚决的手势打断对方的话,拍着对方的肩说:“五分钟超过了。你已经汇报了七分半钟了。曹局长,老曹哇,某些情况,看来你并不清楚。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存有误会。我有当面对你解释一下的必要。在确定你和老赵究竟谁任宣传部长合适,谁任管理局长合适的问题上,其实我并没有实行一言堂。也没有以我的个人意志去对市委常委们施加过任何影响。那时我刚刚上任,想影响别人也影响不了别人。对你和老赵的任命,完全是常委们民主讨论的结果。情况真的就是这样。我个人觉得,之后你把这件事想得太复杂了。当然,宣传部长是市委常委,而管理局长不是。你和老赵的资格不分上下,你感到自己的工作能力似乎被低估了。所以觉得委屈,这我完全现解。但木已成舟,老赵又没犯什么大错误,他下来,你上去,也得等到下一届市人大召开全会的时候哇!你是我们党内的老同志了,这一点无须我多说。所以呢,我个人请求你,顾全眼前的大局,以团结为重,让我们同心同德,同舟共济,渡过‘百慕大三角洲’似的这一关,之后我让贤。我自己一定主动辞职,首先让贤。你看如何?到那时你竞选市长也是有资格的嘛……”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推着对方往门那儿走。
“市长,您冤枉我!我不是……我没那份儿野心!我心里只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字……”
“我知道。我知道……”
市长打开办公室的门,将对方送出了,不,推出了办公室。
“市长,您的办公室也是我吩咐人打扫的!”
对方从门外探进头又说了一句。
“谢谢!我十分感谢你!”
市长将手放在对方头上,将那颗半白了鬓发的头再次推出门外。
“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这面墙是谁负责刮的?这儿,那儿,近视眼啊?……”
市长听到对方在走廊里没好气儿地训斥那些刮墙刮腻歪了的女性,立刻打开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大声说:“我看也不必过于认真了!你就饶了她们吧!”
她们一听,顷刻从走廊消失,隐蔽入各办公室。
电话响了。市长朝桌上一望,见有两台电话机一左一右摆在办公桌两旁。一台红色的。一台橘黄色的。都是新的。办公桌也是新的。那张他习惯了的办公桌,因堵窗而被海鸥啄得像大麻子的脸——“雨打沙滩万点坑”。即使管理局长没想到该换,他自己也会提出的。但原先的两台电话却丝毫也未出毛病。“来把新桃换旧符”,他认为大可不必。但同时又觉得极其满意。
安定总是以权力的恢复作象征的。
他比任何别人更需要看到并体会到这一种象征之存在。
他走到桌前,一时不能判断是哪一台电话响,如同新养了两只猫的主人,一时不能判断是哪一只叫过。笔筒、台砚、印泥盒、文件夹、公文笺和镇纸,还有一盒烟……桌上的一切东西,都摆得井然有序。如他先前所习惯摆放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