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16页)

“婉儿,”他轻语悄悄地问,“你就不想问我的名字么?”

“不……”

“为什么?”

“何苦呢……”

她往下一缩身子,将脸儿偎在他怀里。

“我的名字叫……”

她也用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别告诉我。”

“为什么?”

“没有必要。你再吻吻我吧……”

他不问什么也不再说什么了。

他不停止地吻她,几乎吻遍了她全身。

“你哭了?”

“是的……”

“为什么?”

她的语调有些吃惊。

“为你……”

“我可以再留在你身边——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十个小时,但我今天必须离开你。我不是你意中的女孩儿。我要你记住,应该相信手相就行了……”

“婉儿,你听着!你现在必须听我讲。听我讲讲我自己!……”

他一边爱抚着她的身体,一边讲他的三十三岁的人生经历——

名牌大学毕业……

考上了研究生,获得了航空电子专业硕士学位……

忽然有一天从香港飞来一份儿遗产,价值一百七十多万美元。他觉得自己被红烟紫气所笼罩,是十几亿中国人中的天字第一号的幸运儿。他唯恐遭人嫉妒,对自己的幸运守口如瓶。那一年他二十七岁。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一切血缘义务,却有一百七十多万美元和名牌大学的硕士学位有二十七岁的好年华。还有一位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的好朋友。友谊使他对生活更加感到心满意足,绝不想再向命运伸第二次手了。然而一个二十七岁的幸运儿要长期保守住他内心的秘密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一次两人对饮之后,好朋友从此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一位服装模特“偶然”与他相识了。她是那么仪态万方,那么举止高雅,那么浪漫又那么含蓄,那么充满现代的激情又那么具有古典的性格。他被活的“维纳斯”彻底征服。结婚是男人和女人爱到不知把他们自己怎么办才好的高潮也是“退烧”的唯一方法。

于是他们这么做了。新婚燕尔,同宿双飞,在旅游中度过了一段梦一般的蜜月……

两个月后他的“维纳斯”像一个幻影似的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他最好的好朋友,和他的一百七十万美元的存折……

原来他的新娘是他的好朋友的心上人。一切他们策划得周密而又智慧。如今他们可能在美国,可能在法国,可能在英国,可能在意大利,可能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当然也可能就在他和婉儿几天后也将随城漂至的日本……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他一想到他的最好的最忠诚于友谊的情同手足的朋友,在他的婚礼上充当司仪向他表示祝愿时说的两句贺词,就觉得在他最幸福的那一天,在一切羡慕的目光中,自己其实像“皇帝的新衣”中那个没穿衣服一丝不挂赤身裸体的皇帝……

没有人同情他。没有人怎样谴责那一对儿骗子。因为对于大多数人,再也没有比看到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幸运儿一日之间变成天字第一号的倒霉蛋更开心更快乐的事了……

甚至连他的自尊也难以保全了……

他许多次听到有人在他身后说:“瞧,就是他!”

“活该!我倒希望骗子越多越好,只要专骗他这样的人就行……”

甚至在梦中。

多少次他因为忍受不了这一冷酷的现实想自杀。

是仇恨制止他没弄死自己。

他辞了公职,离开了单位,转售了花二十八万元当初买下的一套三居室公寓楼房。转卖了花二十四万元买的“标致”汽车。将高级电视、录像机、组合音响一切值钱的东西统统送进了寄卖店……

从此他以修自行车为本行,兼利用一切抓住的机会倒买倒卖,炒美钞,玩股票……

他要在人生的路上以另一种活法东山再起。他发誓积攒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后也出国。为的是哪怕追踪到天涯海角寻找那一对儿男女。一想到他自己以这坟穴一般的地下室为家,而那一对儿男女正在世界的某一处美好的地方寻欢作乐活得挺滋润,仇恨便像一只耗子似的啃咬他的心。报复之念成了他活着的坚定不移之目的。就像大仲马笔下的基督山伯爵一样……

他一讲完他的“故事”便坐到沙发上去吸烟。

黑暗中那烟头一红一红,如同一只独眼一睁一闭。

“因此你憎恶女人?”

她的语调轻柔而且充满怜爱。似母亲跟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说话。

“不是憎恶,是憎恨。”

他的语调变得冰冷冰冷。

“可你……救了我……”

“当时我眼中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人……”

“那……你后悔救了我?……”

“我想,我救了我不该救的。我不能白救……我说服你跟我到这里来,一路都在打算怎样伤害你的心灵,怎样侮辱你的人格,怎样强奸你折磨你虐待你……甚至想,然后杀了你。因为我太恨你们了……”

“我们?……”

“我觉得你和她是同一类女人。”

“可你……你并没有照你想的那么去做……”

“那是因为鄙视。因为我觉得你太肮脏,从灵魂到肉体,都太肮脏。又诱惑人又肮脏。在我眼里,你和她不同。她又美丽又老谋深算。我可以用一切恶毒的词汇诅咒她一千遍一万遍,但是我从未觉得她肮脏。她并不任一切男人作践她的肉体。我对她只有恨……”

她也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凭着那一红一红的烟头,缓缓走到了他跟前。

“你杀了我吧!”她说,语调平静得连她自己也感到无法理解,“你杀了我吧!如果你认为杀了我能一解你心头之恨,那你杀了我吧!我就跪在你跟前呢。没有刀,你可以掐死我。我保证不反抗。我已经想通了。对于我婉儿,活着或死了反正都是无所谓的。你说得对,连我自己也清楚我是肮脏的。这一种肮脏是没法儿洗干净的是不是?有时我真想把自己全身的血都换一遍。把自己消一百遍毒。可这是异想天开啊!我不但相信手相,还相信轮回转世。你掐死我,等于帮我转世了。也许我能投胎到一个上等人家。我这样的,无论在中国还是到了日本,会有什么变化呢?大概只会变得更肮脏。尽管你内心里鄙视我,你还是那么温存地爱了我一番……我死了也知足了。只求你一件事,掐死我之后,给我穿上衣服,别让人发现我的时候,赤身裸体的。活着我不在乎。死后这点儿面子我还是顾忌的。要不你找一张纸来,就用你的烟盒纸也行。你划亮一根火柴,我写上我是活腻歪了。自杀。没有笔我可以咬破我的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