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16页)

她说时,他一口烟也没吸。

黑暗中那一只红色的独眼渐渐变得暗了。如同渐渐蒙了一层眼泪。

他扔掉烟,很准确地捧住了她的脸。

“我们两个说的话都够可怕的是不是?”

她觉得他和她的脸之间,也许仅隔若一张纸的距离。她想,他一定是睁大了双眼瞪着她。尽管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想,他的双手定会猝然放开她的脸,出其不意地掐住她的脖子。她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屏息敛气,期待着这一刹那。日本,日本,她想,拜拜了中国。拜拜了日本。在中国当娼妓太冒风险,不是长久之计。换个活法对我婉儿已不可能。若到了日本,沦落在妓院里,由业余的而成了专业的,像上班一样,而且竞争,而且被老板控制着,连业余的那点儿自由自在也没有了。莫如一死了之。我婉儿活着都不怕,还怕死么……

她无所谓地甚至是挺乐观地这么想着,内心里在冷笑。

他的双手顺着她的脸颊移下来,扼住了她的脖子。却并未一开始就扼得她透不过气来。

“你的脖子很细。”

“别人不是这么说的。别人都说我的脖子很美。”

“你真希望我掐死你?”

“随你怎么弄死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真希望死?”

“也谈不上希望不希望的……我只不过不在乎死罢了。”

“那我救你时,你怎么吓成那样儿?”

“被啄死未免太惨了点儿。以前我觉得我不怕死,是假的。用你的话说,自欺欺人。”

“现在你是真的不怕死了?”

“嗯。”

“为什么?”

“你问过我好几个为什么了。”

“这一个为什么你必须正面回答我。”

“因为你把我说得一钱不值。而我自己最清楚你说的是事实。人能自欺欺人,是因为自己和别人都不说破某种事实,事实一旦被说破,人就再也没法儿自欺欺人了……”

“那我可要成全你了。”

“我已经做好了精神准备……”

扼住她那一段美好的希腊式的脖子的双手,拢紧了。

“你且慢……”

他的双手又放松了。

“你告诉,你爱我时,我温柔么?”

“温柔。”

“我使你……也充满了情欲么?”

“是的。”

“使你不知怎样爱才好?”

“是的。”

“肮脏的,或者高贵的女人,男人一旦爱她们时,其实她们都是一样的了,对不对?”

“对。”

“原来如此。”

他听出她的语调中流露出某种欣慰。某种愉悦。甚至可以说是某种得意和骄傲。

“真好!”

“什么好?”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爱过了我一次。和爱一切女人没区别。然后我们又互相说了那么多真真实实的心里话。你了解了我。我了解了你。然后你把我掐死,而我乐意。你有过当作家的念头么?”

“没有。”

“试着写写吧。就算我临死之前对你的一种鼓励。将咱们这件事儿,写成一篇小说,或者能在日本的什么华人报上连载,也许你会一举成名哪!不过我求你别把我写得太让人憎恶。你答应我么?……”

“我答应。”

“该说的都说了。我也再没什么遗嘱了。你开始吧。我脖子确实细,你不会费太大劲儿的……”

“是的。”

他又渐渐拢紧了双手。

她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突然他狠狠一拳将她打倒在地。

她没有发出叫喊。

片刻,他听到她说:“我又跪在这儿了!”

他伸出双臂,循声抱住了她,并将她横抱起来,走到床前轻轻放在床上。

她内心里害怕了。

“你真要百般折磨我,让我遭受种种痛苦,然后再掐死我么?”

她颤着声音怯怯地问。每一个字都因恐惧而抖瑟。

她害怕的分明不是死,而是折磨。

“婉儿,婉儿,你怎么是这样的啊!难道我是恶鬼,难道我是魔王吗?我怎么会掐死你呢?其实我绝对干不了杀生害命的事!即使寻找到了那一对儿骗我的男女,即使他们手无寸铁,而我有刀,有枪,我也绝对下不了狠心!我怎么忍心百般折磨你,使你遭受种种痛苦?你当我是虐待狂么?婉儿,婉儿,我从此不想寻找那一对儿男女了。从此我们在一块儿别分开了!我那一拳不是打你,是让你知道,那一拳之后,你在我眼中心中不再是肮脏的了。是一个漂亮的可爱的温柔的好女孩儿,头脑里装满了古里古怪的想法的好女孩儿。你答应我永远别离开我行吗?你说话呀!……”

他紧紧搂抱着她的身体,将脸伏在她胸上,痛痛快快地大哭起来。像一个被绑票被拐卖历经种种凶险历经天长日久终于回到家里的孩子搂抱住妈妈大哭一样。

第一次有男人如此这般搂抱着她将脸伏于她的裸胸像他似的大哭……

“噢,噢,乖孩子,别哭,别哭,我不离开你!我一定不离开你!我们再也不要恨别人了。我们再也不会被骗了!我们都要好好地活!我要为你从此做个干干净净的女人。你要为我从此做个善善良良的男人……”

她吻他,怜抚他,安慰他,以娓娓的细语柔言说着些爱意缱绻的话。比他昨夜给予她的要温存一百倍亲昵一百倍……虽然他们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他们却确信外面白天早已来临。明媚的阳光已经照耀大地。

终于他们的情感都平静下来了。陪着他又流了许多幸福的畅快的眼泪之后,她有一种类乎脱胎换骨重生了一次的体验,觉得灵魂和肉体一时之间变得那么轻松那么新爽。他们都无法抑制那一种被对方呼唤起的激烈的情欲和冲动,在黑暗中他们又一次相互搂抱着亲吻着任由自己跌入欲海,任由它将他们托上狂涛之巅拽往深渊之底。都恨不得将对方完全塞入自己的心灵里自己的身体里。都恨不得也一头扎入对方的心灵里对方的身体里,使自己完全彻底地成为对方的一部分。也企图使对方完全彻底地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两个被特殊的经历所扭曲的心灵和肉体,被由衷的情欲和性欲的饥渴充满欢娱地降服了。任由它在黑暗中恣肆无忌,为所欲为……

后来他们静静地并躺着,相互轻握着一只手。踌躇满志地憧憬着他们共同的将来。

他说:“我们首先要离开这座城市。”

她说:“我跟着你。”

“我想中国不会因为这座城市与日本接壤了,便放弃对它的主权。”

“我想也是。”

“不过,一旦到了日本的门户前,出国容易多了!”

“只要你决心已定,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我可以刷盘子,当侍者,做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