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5/7页)
谁能断定正在漂去的前方肯定是美国或加拿大,而绝不会是尼加拉瓜、巴拿马或秘鲁呢?如果竟漂到了那些南美洲国家去,又将是多么后悔莫及的事呢?在这个地球上,那些国家不是比中国更是第三世界么?不是更典型而且农业生产水平更落后的农业国家么?在那些国家的陌生的城市里,哪儿会有那么多饭馆儿那么多盘子可刷那么容易挣的钱啊?当那些国家的农民么?可回到祖国的怀抱依然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城市人口呀!
谁又能断定,美国肯定会欢迎这么多一无所有的中国人呢?如果在望见了自由女神像的同时,又望到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坚不可摧的海上冰堤呢?……
美国国会里正在为需不需要像日本一样在门户前制造一道海上冰堤而激烈地争论不休吧?谁知道哪一方的意见会最终占上风呢?……
这些人,决心一经下定,选择一经明确,似乎就再也不愿并且再也不会受到周围别人们任何情绪方面和行为方面的影响了。他们仿佛忽然地明白了,几天当中,他们实际上何曾下过某种决心何曾真正地选择过呢?在这座满目废墟的浮城上,个人的决心何曾有过什么意义呢?个人的选择又何曾等于过什么选择呢?如果这一座浮城本身并不能作出什么选择(它当然并不能作出什么选择),那么他们实际上和一处处废墟有什么两样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真正的选择的权利,不容犹豫地摆在他们面前了——几天中唯一一次完全个人性质的完全听凭主观的选择的权利,也许是最后的一次选择的权利——他们可不想失去它了!
他们从几天当中的教训和经验悟出了一个道理——希望是某种要付出很高代价的商品。他们也进而明白了,希望本身无疑是精神的享受,也许还是世上最主要的精神的享受。但是,像其他所有不适当地享受着的快乐一样,希望过分了定会受到绝望之痛苦的惩罚。这一种危险的希望,不是理性的,而不过是受着太强烈的欲念的控制。所期待产生的不是合乎规律的事件,而不过是期待者的要求罢了。危险的希望改变了正常的过程,而且从根本上说,是只能破坏了实现它的普遍规则的……
尤其使他们感到庆幸的是,他们还没为那种危险的希望付出太巨大太惨重包括他们生命在内的代价。他们明白过来的还不算太晚,还完全来得及。这一点不但使他们感到庆幸,而且使他们在打开那些红色的空投袋的时候,都显得非常慌张,非常迫不及待。仿佛稍微迟缓一些,也许是唯一一次选择的机会,便将会逝去似的……
觉得万无一失了的人们,抱着各种各样的救生物品噗通噗通往海里跳。
没有人阻拦他们。
仍愿留下的,也暗暗感到庆幸——都像他们一样,只留下我一个人才好呢!只留下我一个,漂到任何国家,我岂不都注定将成为轰动世界的人物了么?那就大可不必刷盘子或干什么下等杂活了!光靠卖新闻权,大概也能成为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的吧?据说外国独家新闻很值钱呢!
但是仍愿留下的人们,却监视着离开浮城的人们,只许他们打开红色的空投袋。不许他们碰那些白色的和黄色的空投袋。前途是美好的,历程却必将仍是多灾多难的吧?征途上处处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医药饮食是不可或缺的啊!祖国派飞机空投下这些,难道是为了给那些遇到了点儿挫折和险恶就往后看就沮丧的人么?只有继续往前看的中国人,才配获得祖国的这一关怀嘛!美国!美国!布什大叔,自由女神,我们就要来到你身边啦!……
行动总是比无动于衷更具有影响力。任何一种行动本身便是一种影响。任何一种行动本身都能起到一种带动性。不过有时这种带动性是心理的,精神的,情绪的。是内在的,不易被判断。而另一些时候则是趋之若鹜的现象。
往海里跳的人越来越多了。那场面如同《动物世界》中企鹅成群结队往海里跳的情形,蔚为壮观。甚至可以说场面颇激动人心。
某些男人们显得像是男人了。准备往海里跳的或仍孤注一掷地留下的,都显得像是男人了。也许是那些妇女儿童和老人们往海里跳时的勇敢无畏感动了他们的心灵启示了他们的良知吧,使他们都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了。
于是他们协助妇女儿童和老人们顺着一长条绳索较为安全地坠入海中。
于是一种秩序和原则无形中悄然形成着。
于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许多需要得到的东西,似乎并不那么难以寻找到了。许多措施,似乎灵机一动便想到了。许多事情,似乎都是很应该做的了。
军舰又派出了小艇。但是它们仍不敢贸然采取主动性行动,唯恐刺激和触怒匍匐在废墟后严阵以待的男人们。海面上,向军舰泅浮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那些男人们手中的枪倘若开火,后果将多么悲惨是可想而知的……
小艇明智地游弋在军舰附近。营救队员们扑入海里,顾此失彼地将人们托上小艇,或帮他们登上军舰。
婉儿被两名营救队员一边踩水一边举着靠近了军舰。不知哪些人为她穿上了一身肥大的男人的衣服。她没套救生圈便跳入了海中。对于已经疯了的她,那并不意味着是什么选择,仅只是一种行为的机械的模仿。她不会游泳。如果不是那两名营救队员及时发现,婉儿必死无疑。
在军舰上,她仍唱歌。仍唱“山里的花儿开,远远的你归来”。始终只唱那么两句。似乎要永远唱下去。永远只唱那么两句。几个中年女人怜悯地看护着她,不时为她潸然泪下。不时为她叹息。她们并不限制她的自由,任她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不离左右地跟随着。
她唱得很好听。
她唱得男人和女人们,都产生了一种类似想家的心情。仿佛各自的家不是毁灭了,不在那一座刚刚离开的满目废墟的浮城上,而在另外的什么地方……
年轻的水兵们,不时被她吸引住了目光。
仪表堂堂的舰长问一名水兵:“那姑娘为什么总唱?”
水兵回答:“我不知道。也许……也许精神受刺激了吧……”
舰长说:“那还看着她在甲板上走来走去的!万一她又往海里跳呢?让那几个照顾她的女人带她到我的房间去休息下来!谁也不许滋扰她们……”
“是!”
水兵正要执行命令,甲板的另一端骚乱起来。骚乱中夹杂着一片女人们的咒骂声……
舰长立刻撇下水兵,往那边去了。
是女人们认出了几个应该受到惩办的男人,对他们围而攻之。她们像一群牝狮。而他们此时此刻却变得形同弱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