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追逐已逝的回忆(第2/5页)

然而,根据相关资料记载和朱莉娅直言不讳的记录,父亲的那名医生“在我们需要她的时候依然失联”。如今再来回顾当时的这种情况,朋友们都问我为何不放过自己、西尔维娅和朱莉娅,老为这件令人挫败的事伤神。我认识波士顿地区的一名医生。朋友们都建议我向他求助,替父亲另外找一名医生。事实上,我的确提过这些要求,对方的建议却是:父亲的生命已经走到这个阶段,其他医生不太可能愿意接手照顾他;或者说,他们会认为此时插手并不明智。

总之,无论西尔维娅和朱莉娅在情感上付出多大代价,重新跟一名新医生打交道,也会动摇她们现有的工作模式。正如她们所说,如今这位医生办公室里的那些人,已经跟她们建立起工作关系,不仅时常都有回应,回复时间也不会长到令人担忧。[1]但若换一名医生,一切关系都得重建。而且,我每次想终止跟父亲这名医生的合作关系时,她都会在那些危机之后,就父亲的情况非常体贴地给我发一份极其详尽的事后总结。有时,字里行间几乎还带着歉意。这至少会让我暂时相信,她会更仔细地照料父亲。

最后,就算我能找到一名好得多的医生,我也决定维持现状。相反,我要竭尽所能支持西尔维娅和朱莉娅勇敢对抗现有的医疗系统。即便面对目前这种令人不安的趋势,我们也可以期望现在这个官僚化严重、让人大失所望的医疗系统,有朝一日能变得更有效率,也更人性化一些。

在父亲生命的最后12个月里,我看着他逐渐陷入几乎完全被动的局面,尽管还是经常微笑,却完全变成了一个需要依赖别人的“孩子”。于是,我再次利用深夜时间,在他托付给我的那些箱子里浏览各种材料,以此寻找安慰,分散注意力。其中的一个纸箱保留了他从医多年来的信件副本和一些印刷品。我读到了一篇十分大胆的、批评精神病学教育现状的文章。父亲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跟随阿道夫·迈耶学习期间,就自己的观察写下了这篇文章。

那些文件让我大吃一惊。因为仅仅三年后,他评价迈耶本人教学的那封信[2]措辞就极为严厉。(更让我惊讶的是,同一个文件袋里,还有一张威风凛凛的迈耶肖像画。画上还有迈耶的亲笔题字“致我的朋友兼学生——哈里·考泽尔医生”。父亲非常珍视这幅画,不仅给它加了个漂亮的画框,还将它挂在办公室墙上,紧挨布洛伊勒医生亲笔签名的肖像画。)父亲的这番批评是以信件的方式呈现出来的。收信人是位名叫约翰·怀特霍恩的医生。1941年夏,约翰医生获选接任迈耶诊所所长一职。如信中所示,此时迈耶正准备退休。

“亲爱的约翰,”信件开头这样写道,“我如约向您报告……您对医学院学生所受教育情况的关注,之前我并没有太多可以说的。现在,我将在不同的标题下,详细探讨这个问题。”

在第一个标题——“对迈耶医生所授课程的批评”下,父亲毫不客气地写道:“他过于强调自己的那套系统及其诸多细节。这就要求学生记忆大量他集成的各种概念和精神生物学方面的信息,从而失去对精神病学的总体把握……”早会上,无论提到任何同时代医生的工作,他的评价都“有些贬损之意,称其贡献微乎其微”。对此,父亲辩称:后来,他的这种做法产生了一种“回飞镖”效应,“很多学生对精神分析和其他探索性概念越来越着迷”,结果“仓促之下,纷纷走入极端”,完全抛弃了迈耶医生的那些概念。

在“菲普斯诊所与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其他部门关系”这一标题下,我父亲写道:“菲普斯诊所简直是心理学领域的西伯利亚,与精神病学部和医疗部几乎都没有交流。诊所有自己的内科医生,更加强了其孤立性,让其完全独立于医院其他部门。这种情况不仅是对医院的侮辱,对病人也是极不公平的。因为诊所提供的医疗咨询质量,远远比不上医院常规医疗科系提供的咨询。”

提到“普通病房”时,父亲说,因为缺乏适当监管,“我认为,病人并未享受到应得的彻底治疗”。

“事实上,没有一个高级职员会坐下来陪陪病人,也没有实习生花上一小时或半小时,耐心仔细地询问病人的情况。关键在于,实习生应该得到一些医生们亲自传授的临床教学……而非在早会上基于二手资料展开的讨论。他们自以为已从病人那儿获取了信息,于是,早会上的那些二手资料,都是以他们的这些描述为基础的。

“大多数训练都围绕早会展开。让一名实习生读完一份冗长的手写病例后,迈耶医生再给一些看似睿智的评论。有时,这些会议非常荒谬。众人围绕诊断结论争论不休,却只字不提任何具体的治疗方案……

“尽管支持旧体制的人会表示强烈的反对,”父亲继续写道,“事实上,实习生们却得不到任何处理诸如激烈谵妄或癫狂等重大问题的经验。”

父亲写到,给实习生指派任务时的组织不力,也导致病人无法得到彻底护理。

“刚进入诊所的一两周里,病人备受关注。接着,他引发的刺激便会逐渐消退,像块薄煎饼般被抛弃,因为实习生要么忙着应付其他新入院的病人,要么就被其他浪费时间的人或事分散了精力。因此,进入诊所后的第三周或第四周里,病人往往都会大失所望。在那之后,他们不仅很少见到那些实习生,即便见面,相处时间往往也十分短暂。”

在“实验室”这个标题下,父亲写道:“说实话,我对此没有任何评论。我不知道建这么多解剖实验室的意义何在,因为解剖不过是迈耶医生的个人嗜好而已。他虽强调解剖,却几乎不提生理学概念……”

在“精神神经机能病”这个标题下,父亲写道:“对精神神经机能病的治疗和指导,是诊所运作过程中最薄弱的环节之一。我曾建议迈耶医生,应该建立一个长期研究精神神经机能病治疗方法的专业科室,却无济于事。从这个方面来说,我认为,对美国精神病学应尽的职责,该诊所并未做到。”

如果找到某个一直沉浸在欧洲精神分析学派的“高贵难民”,那些无法接触到非迈耶指定岗位的实习生或许会在不久的将来,完全拒绝迈耶那些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