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必有传奇(第5/6页)

这一路,一前一后撵着,再没言语。他娘气得肚里咕咕叫。他娘每次生气都骂:“报应!真报应啊!”

到末了,马面掀盖头那夜,瞪着女人葡萄大的眼睛里的自个儿还纳闷。他没明白咋有的戏。女人跟他娘说起那日的事来。

他娘问:“熊的,说你们没说话,真?”

女人说:“可不!那咋?我俩……真格的,一个样儿!”

“一个样儿?”他娘立刻想到嘴上去了。

“不。”女人晃着手,“我说,炕席。”

老太太笑了。这事让她莫名奇妙地赔出一块炕席(俩人还没办事前)。是他老姨火急火燎找来了他家。

“老嫂子,这事儿咱可得说说。”

相亲当日,他们一样,也都不说话。两边低头拿手指抠炕席。老姨夫进门,看他们,他俩在嘻嘻笑着,凑一块儿比谁的窟窿大。这成了一个笑谈。

跟了他的这个,家住八里路。离哪里八里?谁也说不清。一般是说到石榴河,还有说到烟袋口的。其实,听说赶大车的特意丈量过,到俩地方都不止八里。往石榴河方向量,十里,八里的地方是一口枯井。向烟袋口量是十二里,八里的地方是块空地,四下找,有个储粪的坑而已。说来怪有意思。马面在外面听来,跟自个儿女人说。女人钻他怀里拿巴掌拍他胸脯,啪啪地响。他很爱把听来的闲篇给女人说说。慢慢腾腾,一般人倒说不上他那味道。那会儿日夜想到有人给拍胸脯,他就笑着,想说话。嘴上毛病好转不少。

他爹他娘看着,都说日子要好了。

马面家的长得很俊。口里汉子常日得机会爱看看。马面不高兴。一次,刚出门。女人去下地,走前面。他煞后。一个脑袋呵呵笑着,探出门,看他女人。他从后面赶个正着,于是他没出声,而是凑了上去,蹲下来,一块儿跟那人看。

“看看,多圆?”那人看得出神。

“也不算……”他说。

“这能叫扁?”那人说完,蓦地想起啥。“嗖——”要缩进门。马面双手抱住他脑袋,不放手,脚踏在两边的门扇上。门越来越紧。吱吱作响。

直到那人家的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马面这才松手。他怕女人喊,他说炸耳朵。

他走了,院里开始叮叮咚咚响起来。

“让你看,看啊?你都看人家啥了?一个不够你看?”马面抠了抠耳朵,跳下高埂。自个儿女人在高高的玉米地里不见了影儿。

“哪儿呢?哪儿?”越喊越急。四周风声,沙沙沙。一会儿,女人噗嗤笑了。(开始几年,他们都在这地里藏猫猫,也称捉迷藏。)

“猫!”马面从叶后,舒出头来做鬼脸。

“不要脸!是你看的?”女人起身,系了系红绳。眉眼跟他笑。

过了几年。烟袋口的小买卖又好做起来。马面会打铁。他在口西,挨曲剃头开了个铁匠铺。没日没夜打铁,回家时候少了。他几天回一回,咚咚——月下敲门。给女人送银子。女人开始不习惯,嫌他不会歇着。后来,银子攒多了,马面关一天铺子,想回家歇歇。躺着躺着,要睡着似的。女人哄他起来,求他多挣钱。走路上,他咋、咋、咋地问自个儿,女人还是爱钱。爱得他高兴。家里的日子真的好了。

他在铺子里打铁,火花乱蹦。一堆孩儿们围着看会蹦的星星。他看着他们也想:“好几年了……”回家把攒很久的话跟女人说:“孩儿——来看打星星。”女人没懂他的话,忙着数银子,分堆儿。一堆儿代表着一个事儿。马面在跟前听着,等女人摆好,看着他,他才一把扑过去。

那夜,马面在女人的眼里也看见了星星。比他打得还亮。一堆儿办一个事儿。有一堆儿在几个月后换了一个金镯子。女人带给马面看,马面拿着她胳膊放油灯前仔仔细细地看。

“亮。真真真亮。”

女人看马面不学好,又要扑过来压她。撑起胳膊,笑呵呵挡着他。

“那个还没来……”

马面瞪着眼,愣是还要扑。

“那,那那。”

女人往后躲。她手一下被抻了过去。马面拿在手里,往油灯旁送。

“那,那,那——再看看。”

看一会儿镯子,抬头看一会儿自个儿的女人。

八里路来了亲戚找马面家的。那天,马面也在。见俩人亲亲的,他就让出屋,自个儿在院里摆弄铁片。女人扮得好俊,吓他一跳。上午,女人金光闪闪地回了八里路娘家。临出门,给他说:“舅家树等着伐呢!”马面点头,看着俩人走进一片沉沉的阳光里。

亲戚和她去了八里路新开的澡堂。澡堂人不多,水流引自后山,温温的,正合适冲凉。马面女人看了看周围,没忘摸摸镯子。人真不多。

“看啥的?”

“没啥。”说着,那亲戚已脱得差不多,自个儿便开始脱。一件粉碎花的短衫,红兜,轻轻解去红绳……光溜溜的,拧开头上的水门儿。镯子在腕上怪别扭,洗到一半,脱了去,放在衣服上。接着冲水。

蓦地,一个人影闪出门。那人拿走了镯子。没成想那亲戚拽也没拽住,马面女人“嗖”跟着女贼闪出了门,直跑到八里路的正街上。正晌午,街上歇工的人回家吃饭,满满登登的。人都给愣住了。女贼愣在日头下,汗不停流,斜眼四下瞧,四下更是静静的。刚才的人声已被淹没。她偷了几个澡堂(其实该叫明抢),在八里路,这是头一次下手。她傻了眼。前几次,一路不用咋跑。澡堂一时半会儿追不出人来的。

晚上,马面到八里路接上他女人。一路听人说这桩事。一言一语,说说笑笑。人人见了他俩都扭头(都不敢看他们)。

“都、都、都给、给人看、看去啦?”

女人捂着脸坐在后座,一路颠簸,东拐西拐,把空场绕过去,月色就很浓了。女人才抬手,摸着金镯子跟自个儿男人,羞红了脸。马面攒了一路的话。回家却没说,就睡下了。女人睡得可香!

第二天,女人起来,马面人早去铺子了。

马面在铺子里一边打刀,一边想,想了三天。给舅舅打的快刀才痛快。好好磨磨,啥见了都得给吓得抖索。他拿自个儿打的刀,在铺子里磨。一层水,看一眼。一层水,看一眼。磨刀石溜溜响一夜。

口里人说那都是凌晨的事啦。

马面死在了铺子里。一层皮,一层肉,一层肉,一层皮,愣是把自个儿脖子给抹断了。

铁匠铺后来关了。马面女人肚子不久便大了起来。儿子出生赶上店门前修路。(过去窄窄的路,下雨变成小河,要顺到口里大街的水槽里去。雨大的年景可是有过漂木盆串门子一说。这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