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与梅娅·齐雅黛之间的通信(第16/23页)

1922年5月9日 纽约

尊敬的女友:

我的女士,你问我是不是一个思想、身心和灵魂孤独的人,这要我怎么回答呢?我觉得我的孤独并不比他人的孤独更严重,更深刻。我们都是单独孤立的。我们都是隐蔽的秘密。我们都被一千零一道面纱遮罩着。孤独者与孤独者之间的区别,只不过在于一个道出自己的孤独,而另一个对自己的孤独默默无言。说出来,也许能得到此快乐;而保持沉默,也许是一种美德。

我的女士,我不知道我的孤独,包括其中的忧伤,是否就是“个人部分爱好”的外部现象,或者是被我称为“自我”的存在中没有个性的证明,我实在弄不清楚。不过,假若说孤独就是软弱的别名,那么,毫无疑问,我就是最软弱的人。

至于《硕果压魂》326一文,则不是“诗人忧伤片刻间的呻吟”,而是“许多人感受过,并且正在感受着的那种稳定、古老的一般情感的回声”。我的女士想必知道,我们把自己灵魂中的玉液琼浆斟入杯盏的欲望较之饮用他人注入我们的杯盏里的佳酿的心愿要强烈得多,简直无法相比。那是一种有时显得不无自负的品性,但却是正常、自然的。

你说“孤独的苦恼在众人中渐次强烈”,这话说得好,也是基本事实。有多少次,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坐在朋伴和追随者中间,与他们交谈、争论与兴趣,但行为没有超出源自表象世界的“自我”,而另一个“自我”,即隐蔽的“自我”,仍然孤独静宿在根源世界。

人们,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都喜欢烟雾和灰烬,但他们怕火,因为火耀眼夺目,且能烧手指头。人们,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都把精力花在研究果实的皮壳上,却把果仁留在一旁,因为果仁不在他们的感官之下。怎样才能使果仁显露出来呢?除了打碎皮壳,别无办法。人心隔肚皮,要撕开人心,来看其心事,决非易事。我的女士,这便是孤独,这便是忧伤。

我的表达有误——有些故意而为——在过去的夏末,我曾对你说:“六周来,我一直试图写信给你”,我应该对你说:“六周来,我雇了几个人留意我的信件,因为我的右臂神经不适于写字”。我做梦也不曾想到“试图”一词将变成我的女友手中的解剖刀。我本以为生着翅膀的灵魂是不会被关在词语的笼子里的,而且我也认为雾霭是不会变成化石的。我幻想着,幻想着,在幻想中找到了安然与舒适和放心,直到东方透出黎明曙光,醒来一看,发现自己坐在一座灰烬堆成的山丘上,手里握着一根被轧过的甘蔗,头戴一顶芒刺王冠……没关系,我错了,我,我错了,梅娅。

我求岁月实现你旅欧的愿望。你将发现,尤其是在意大利和法国,发现使你赏心悦目的艺术和工艺杰作。那里有博物馆和学院,那里有哥特式的古教堂,那里有十四和十五世纪的文艺复兴时期的遗迹,那里还有被征服民族和被遗忘的民族留下来的至美古迹。我的女士,欧洲也是骗子、盗贼的洞穴,他们识货,知道珍贵物品的价值,也晓得怎样弄到手。

我本打算秋天返回东方。但是,我稍微一想,发现在异乡人中间的孤独比在同胞兄弟姐妹中间的孤独更易承受一些。我并不是那样避难就易的人,然而失望就像狂癫,也是种类繁多的。

请接受我的问候与美好祝愿。上帝保佑你。

忠诚的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23年10月5日 纽约

不,梅娅,紧张并不在我们的雾霭般的神交中,而在我们的笔会里。我在那遥远、平静的田野上所看到的你是一位甜美、温柔的小姑娘,她能感觉、理会一切,总是借着上帝的光芒观看生活,又使生活充满着自己灵魂的光芒。可是,当我们在黑墨白纸上相会时,我发现你,你也发现我是最喜欢争斗的人——那是充满有限标准和有限结果的智力争斗。

上帝宽恕你。你已夺去了我心里的平静;若不是我坚定和固执,你会把我的信念夺走的。奇怪的是,我们最喜欢的人正是最能够搅乱我们生活的人。

我们不应该相互责备,而应该互相谅解。我们之所以不能相互谅解,原因在于我们总是用小孩子的纯朴谈话。你我都偏爱写作及写作所必要的技巧、创造、修饰与布局。你我都知道,友谊与写作是不容易达成协议的。梅娅,心是单纯的,心的外在表现是单纯的,而创作则源自社会复合物。我们从创作转向单纯会话,你说如何?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你知此理,我知此理。”

这寥寥数语,不是远远胜过我们过去说过的所有的话吗?在过去的一年里,又是什么阻碍我们说这两句话呢?莫非是羞涩,或是自负,或是社会习俗,或是别的什么?当初我们就知道这一基本真理,我们为什么不以忠诚、单纯信士的坦率来将之揭示出来呢?倘若我们那样做了,我们也早就将我们自己从怀疑、痛苦、后悔、懊恼和争吵中拯救出来了。相互争吵,争吵,争吵,正是争吵把心中的蜜糖化成了苦汁,把心中的面包变成了泥土。上帝宽恕你,上帝也宽恕我。

我们应该相互谅解。可是,我们若不能彼此以完全信任相互待承,又怎能实现相互谅解呢?玛莉,我要当着天地与天地之间的一切对你说,我既不是那种写“抒情诗歌”和将之作为私人信件寄往东方和西方的人,也不是那种早上谈“硕果压魂”而到晚上却忘记了自己的灵魂及其果实与重负的人;我既不是那种手接受火的洗礼之前就去摸圣物的人,也不是那种用调情打发白日与黑夜空闲时光的人;我更不是那种小看自己灵魂中的秘密和内心隐私,在任何风前都将秘密和隐私信意挥洒的人。我像某些工作繁忙的人一样有着许多事情要做,我与那些向往伟大、崇高、美丽和纯洁的人一样向往着伟大、崇高、美丽与纯洁。我像一些孤独、寂寞的人一样,是一个孤独、寂寞的异乡人,尽管我有七万个男女朋友。我像一些人一样,不喜欢那种被人冠以种种美名和好词的性游戏。梅娅,我就像你和我的邻居一样,我热爱上帝,热爱生活,热爱群众;直到现在,岁月还不曾要我扮演与你我邻居不相称的角色。

我当初写信给你,我的信便是我对你信任的证明;而你回了信,你的回信欠缺表明你心存疑虑。我给你写信出于被迫,而你的回信心存警惕。我向你谈了一个奇异的真实,你回信中却十分文雅地说:“好极了,机灵鬼儿!你的抒情诗歌多么美好!”我很清楚,我那时没有循老路走。我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循老路走。我知道你的戒心也是预料之中的事。这便是我痛苦的原因,因为我没有等待着预料中的事情发生。假若我给梅娅之外的人写信,我本应该等待预料之中的事发生。可是,我能把那实情向梅娅之外的人揭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