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与梅娅·齐雅黛之间的通信(第14/23页)

如今,我们“已经结束”了内战,父亲、兄弟、同志和朋友——和全家人一起——走向前来,要求你把你的灵魂和心写成韵诗或散文诗,并像修女一样站在祭坛之前,即使每两个月一次,谈谈那个存在于思想、知识、学问和逻辑之后的神奇世界。

报告一个新消息:我已得到一架顶级望远镜,我每天夜里都要用上一或两个小时,凝望无限,接近遥远,面对浩瀚广宇肃然起敬。现在已是子夜,猎户座已处于宇宙的适中点。玛莉,你知道,靠近猎户座的星云是宇宙中最壮美的景观。起来吧,我的伙伴!快起来,让我们登上屋顶,一起观看天使眼中流露出来的所有惊异、爱怜和智慧之美。我要说,我的女士,男子的一生中若没有上帝赐予他的一个像我的小公主一样的女儿,那么,他的生命总是像只有沙粒的空旷沙漠一样。我的女士,我要说,没有女儿的人应该领养一个小姑娘,因为岁月的秘密及含义都隐藏在小女孩儿们的心中。

我要把我的女儿称为“公主”,因为她的一动一静、声调和微笑、玩耍与创造……简直可以说她的一切都表明了她的公主身份:她称王称霸,自有主张,任何人都不能改变她,谁也无法跟她争论;然而她的霸道和绝对权威多么甜美可爱!

这是一封短信——短得很——但却是我五个星期以来写的第一封信。你何不读一读没有写在信中的东西呢?我起床时再给你写一封信。春姑娘抓住我的前臂,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带着我到绿色的地方去。在那里,生活将更新其女儿们的意愿,将她们的低声细语和断续呼吸被歌声和欢呼所替代。

我的朋友,梅娅,我求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恭请你不要生我的气。请你为我稍稍祝福,我则常常为你祝福。

纪伯伦

1921年5月21日星期六 纽约

梅娅,我的女友:

多多地,怜悯些;多多地,怜悯些。这是刚刚展现在我面前的一个朴素真理。我灵魂中的新门窗为之全部打开。当我确认了这个真理时,我发现自己站在了我从未梦想过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景象面前。

“多多地,怜悯些;多多地,怜悯些”,从这“多多”和“怜悯”中,我已学到了高兴地祈祷,放心地思念,不失尊严地服从。我已经懂得,一个孤独的男人既可以借“多多”之光明照亮自己的孤独,也可以凭“怜悯”之甘甜消除自己的劳累。我还懂得了,一个寂寞的异乡人能够做父亲、兄弟、同伴和朋友,此外还可以作为生活而欢天喜地的孩童。“多多地,怜悯些”,在这个“多多”和“怜悯”之中,有覆盖一切的翅膀和频频祝福的手。

今天,我的健康状况较一个月前要好,但我仍然是个病号。这个羸弱之躯仍然处于没有规律、节拍和韵律状态之中。你想让我告诉你我有什么不适之感,我把医生的诊断抄给你:

Nervous prostration caused by overwork and of nourishment.General disorder of the system.Palpitation was an inevitable result.Pulse beats 115 per minute-the Normal is about 80.322

梅娅,是的,在过去的两年里,我的确让我的躯体在超负荷运转。只要有光,我总是在画;写作往往又是通宵达旦;我还作讲演、报告,和各种人交往——这后一项工作是面对太阳最难为之事——坐在餐桌上时,我还要忙于与人谈话,直到端上咖啡,我会喝很多,而且将咖啡既当饮料又当汤。不知有多少次,我夜半之后方才回到住所,往往不遵从上帝为我们的躯体制定的规矩,而是用冷水浴和浓咖啡提神,继之不是写作就是绘画,或者背着十字架,用以打发夜晚剩下的时间。假若我也像我的黎巴嫩北方居民乡亲那样,病魔也便不能这样快地将我俘获。我的乡亲们个个身材高大,体魄健壮,而我则与他们相反,他们那些强者身躯上的优点,我一个也没有继承到。看哪,我用这么多篇幅谈我的病——真是不应该——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一一回答你那饱含至甜关怀和“期望与祝福”之意的问题。

那封在尼罗河一排住宅艇面前的一个美丽公园里用铅笔写在打着横格的方形纸上的被撕破了的长信在哪里呢?梅娅,我的信在何处?你为什么不把它寄给我呢?我很想得到它,我想得到它的全部和各个部分。你读过了那封信的片段之后,你知道我是多么想得到那封信吗?正是神圣的片段带来了新一天的黎明。你知道,若不是我怕把我当成“疯子”,我昨夜就发电报给你,求你把那封信邮来!

梅娅,你看到我的善良心地了吗?你需要善良的心地吗?这是一种含有甜味的伤人之语,我如何回答呢?朋友,假若我的身上有什么你所需要的东西,我会把它全部献给你。善良心地本身并不是什么美德,悄悄相反,是一种愚蠢。那么,愚蠢会居于“多多地,怜悯些”之地吗?

如果善良心地在于热爱美好。敬畏高尚、向往遥远与未知——如果善良心地居于这些之中,那么,我就是一个善良人;假若善良心地不居于这些当中,那么,我也就不知道我是何许人也了。梅娅,我觉得高尚女子必定要求男人灵魂中存在善良心地,哪怕男人是个傻瓜。

假若此时此刻我在埃及,那该多好啊!假若我在故乡,靠近我心灵所热爱的人们,那该多好啊!梅娅,你可知道,我每天都在想象着自己居于某一个东方城市郊区的一座房子里,看到我的女朋友坐在我的对面,对我朗诵她尚未发表的最新作品,我们就文章题目进行长谈,然后我们一致认为那是她直到现在所写的最好作品。之后,我从她枕头下抽出几张纸,读一段昨夜写的东西。我的女友对之称赞少许,然后暗自说:“他在这种情况下,不该再写。这些段落的结构松散无力而紊乱,他不应该再写有思想性的作品,除非他已完全康复。”这些话,都是我的女友暗自说的,而我也暗自听着,我自感有些满足,然而我很快却高声说:“宽限我一点吧!宽限我一周或两周时间,我会给你朗读一段美文,一段极好的美文!”你则坦率地回答我说:“你应该停止写作、绘画和所有别的工作一年或两年;如若不然,我会生气的!”我的女友用充满“绝对专制”的口气说出“生气”一词,然后像天使一样微笑。见她既生气又微笑,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然后我发现自己为她生气和微笑而高兴,同时也为我的茫然失措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