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与梅娅·齐雅黛之间的通信(第12/23页)
我们最好把话题转向《芭希萨·巴迪娅》317一书。在我的生平中,我还不曾看见过用这样的线条和色彩描绘的两幅画像。在我的生平中,我还不曾看见过一个框中放着两帧画像,其一是位女文学家、改革家的画像,另一帧是比文学家、改革家更伟大的女性的画像。在我的生平中还不曾见过一个镜子里有两张面孔,其中一个女人的面孔被地球阴影遮掩了一半,另一个女人的面孔沐浴着太阳的光芒。我之所以说“一个女人的面孔被地球阴影遮掩了一半”,因为数年以来,而且至今我仍然感到芭希萨·巴迪娅没有避开其周围的物质环境,也未能摆脱掉与之并行的民族影响和社会影响,只是死神松解她的桎梏。至于另一张面孔,那沐浴在阳光里的黎巴嫩人面孔,在我看来那是第一位升华到能媒圣殿的东方女子的面孔,在那里灵魂脱离了由传统、习惯、繁杂和惯性之尘造就的躯体。那也是第一位意识到存在的合一性的东方女子的面孔,晓得存在中包含着隐蔽的、明显的、已知的和未知的东西。明天,时光将作家和诗人们写的东西抛入遗忘的“深渊”之后,《芭希萨·巴迪娅》一书仍然为研究思想家和清醒人所称颂。梅娅,你是荒漠中的呐喊声,你是神圣之声,神圣之声将回荡在能媒中,直到时光竭尽。
现在,我应该回答你提出的每一个有趣的问题,一点一滴也不应该忘掉。
首先是“我怎么样”?——近来我没想过我怎么样,但我很可能处于良好的状态,尽管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充满各种形状大小不同的烦心劳神的事。
“我写什么?”——每晚与清晨之间写上一或两行字。我之所以说,晚与晨之间,因为我现在正利用白日时光潜心画一大幅油画,应该在今年冬天结束之前将之完成。假若不是画及其缠身的合同,我会把今冬打发在巴黎与东方之间。
“我很忙吗?”——我总是忙,就连睡觉时也在忙,我像顽石一样犟挺着时也在忙。但是,我的真正工作不是写和画,而是在我的心灵深处。梅娅,有一种与说话、线条和色彩毫不相干的活动。我为之而生的工作不用笔和刀。
“我今天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我习惯于同时穿两套衣服,一套是织匠所织,裁缝所缝,另一套是骨、肉和血构成!今天,我穿着一件宽大长褂,上面布满墨水和颜料的痕迹,除了干净点,与苦行僧的衣服没有什么不同!另一件衣服由骨、肉和血构成的衣服,则被丢在对面房间里,那是因为它远离我更便于与你交谈。
“自打早晨起,我抽了几支烟?”——这一问多甜,又是多么难以回答呀!梅娅,这是个抽烟的日子,吸烟是一种乐趣,而不是人力不可抗拒的习惯,有时一周不动一支烟。是的,今天我已抽了二十多支烟,这要怨你!假若我独身在这“谷地”里,我决不会抽烟!但是,我不想独处。我的房子依旧既无顶又无墙,谁想成为囚徒呢?至于沙海和能媒海,则依然像昨天一样,还是那样幽深多浪,没有岸边。我用来渡海的船在前进着,只是行进缓慢。谁能够并且想为我的船增加一道新帆呢?但期我能够知道谁能够并且打算使我如愿。
《向着上帝》一书仍在星云之间,其最好的插图仍是空中和月球表面上的线条。《孤独者》一书已于三周前以《先行者》318之名问世,我已给你寄去一本。就在同一邮件里,我还寄给你一本《暴风集》319及我的果园里的未成熟之果《泪与笑》一书。我没有把出版商发行的图书寄给你,因为夏日我在遥远的旷野;此外,还另有原因!至于绘画、陶瓷、玻璃、古书、乐器和埃及的及哥特式的石雕,正如你所知,那都是永恒精神的外在表现,都是由上帝书中散发出来的言词。我多少次面对它们而坐,沉思着创造它们的热望之情;我多少次凝神注视着它们,直至它们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它们从幽冥世界带到显示世界的历代幻影。我还未曾得到迦勒底的玄武石雕像,但在已过去的春天里,一位随英国远征军驻伊拉克的朋友写信告诉我说“我若发现了什么东西,那就属于你”。
你所有的问题,我都回答了,一点儿也没有遗忘,信写到这一页,但我在第一页开始时想要说的话还一句没有说出。梅娅,我的需要还没有凝成露珠;那寂静,那生着翅膀的抖动着的寂静,还没有转化成为言词。可是,你何不用手抓一把雾霭呢?你何不合上双眼,听一听那寂静说话呢?你何不再次经过这道谷地?不可知在这里,孤独像畜群一样行进,像群鸟一样盘飞,像小溪一样奔流,像冬青槲一样挺拔。梅娅,你何不再次经过谷地?
上帝保佑、护佑你。
纪伯伦
1921年1月11日 波士顿
梅娅:
我们已登上一座高峰,一片平原、森林和峡谷出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坐上一个时辰,畅快交谈交谈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很久,因为我看到远处还有一座比这更高的山峰,我们应在日落之前到达那里。不过,你高兴时,我们才离开这个地方;只有你放心时,我们才迈出一步。
我们已经越过一道难越的障碍,只是在慌张之中越过的。我向你承认,我是个固执、执拗之人;然而我的执拗是比被我们称作“意志”的东西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我向你承认,我在某些事情上并不明智;但是,在生活中不是就有明智手指触摸不到的东西吗?在我们中间不是就有那样一种东西,智慧在它的面前只能呆呆站立、无能为力吗?梅娅,假若我现在与过去的体验稍有相似之处,我是不会宣布的;只是因为它来得太突然,而且是一种奇异全新的感受。如果那时我在开罗,口头说给你听,而且简简单单,不带有任何个人目的,我们之间是不会产生误会的。但是,当时我不在开罗,而且除了写信别无办法——像这样的“题目”用信表达,往往使最简单的事情穿上最繁杂的外衣,令清晰的面孔罩上厚厚的面纱。多少次,我们都想用最易懂的词语表达简明朴素的思想,那些词语正是我们习惯于用笔倾注在纸上的词语,然而每每却产生出“散文诗”或“幻想文章”;其原因在于我们用于感觉和思考的语言比我们用来写作的语言更加忠诚、准确。我们当然喜欢散文诗和韵律诗,也喜欢幻想文章和非幻想文章。然而活生生的自由情感是一回事,而用书信表达又是另一回事。我自打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起,便尽量地远离那种当时流行的陈旧表达方式,因为我始终觉得那种文风所掩盖的思想感情比表达出来的还要多。但是,现在看来,我并未能摆脱掉我所厌恶的东西。这一年半来,好像我仍然停留在十五岁时所在的那个地方,由书信造成的误解后果便是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