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与梅娅·齐雅黛之间的通信(第6/23页)

我丢下这间办公室里等待我做的一切,整个白天都在聆听你那辗转蹒跚在甜润与严厉之间的谈话;我之所以说严厉,那是因为我发现你第二封信里有某些看法,我会因那些看法而感到痛苦的。可是,我怎能允许我的心灵去遥望那嵌满繁星的晴朗夜空中漂浮的云状物呢?我怎能把我的目光由鲜花怒放的大树转向它的枝条投下的阴影呢?我又怎能不接受满佩珠宝、香气四溢的纤细之手的轻触柔刺?将我们从五年的沉默中拯救出来的谈话,无论现在或将来都不会转化成为责备或争论。我接受你说的一切,因为在我看来,已有七千英里将我们隔开,我们不应该再在这遥远距离之间加入虎口之距,而应尽力运用我们对美好爱好、对泉源的向往和对永恒的渴望将距离缩短。我的女友,在这些日日夜夜里,我们经历的痛苦、干扰、疲倦和磨难已够我们受的了。我认为,一种能在绝对单纯前站稳的思想,是不会被某一本书中的一句话或某一封信中的一种意见搅乱的。那么,就让我们把我们之间的分歧——多半是言辞上的分歧放入金箱子里,然后将之抛入微笑的大海之中去吧!

梅娅,你的信多美多甜,就像从高处奔腾而下的一条香醇之河,唱着歌流淌在我的美梦峡谷中,简直就像奥尔甫斯292的六弦琴,将天边变成眼前,把咫尺推向遥远,并以其奇妙的颤音将顽石化作炽燃的火炬,把枯枝变为抖动的翅膀。一天收到你的三封信,我该说什么呢?那是我偏离尘世之路的日子,整天漫游在“有高柱的伊赖姆”城293中。

我用什么回答你的那些问题呢?心灵中有不能伴墨水流淌的东西,我怎能继续谈下去呢?但是,一定要继续谈。因为无声之言,你也是明白的。

你在第一封信中说:“假若我在纽约,这几天里我就会访问你的画室。”莫非你从未访问过我的画室?记忆的外衣之后,不是还有记忆的隐形体躯吗?我的画室是我的宇宙,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博物馆,是我的天堂,也是我的地狱。它是森林,在那里生命呼唤着生命;它是空旷的沙漠,我站在沙漠当中,映入眼帘的只有沙海和能媒之海。朋友,我的画室是一座没有四壁和屋顶的房舍。

但是,在我的这个画室里有许多我喜欢和我保存的东西。我素喜古玩。在画室的角落里,放着一些历代的古董,如埃及、希腊、罗马的雕塑和绘画,还有腓尼基的玻璃器皿、波斯瓷器、古书、意大利和法国的绘画,还有数件默默有言的乐器。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弄到一尊迦勒底294玄武石雕像。我喜欢迦勒底的每一件东西,这个民族的神话、诗歌、祷词、建筑,甚至那个时代留下的微不足道的艺术品和手工制品,都能唤起我内心深处遥远隐约的回忆,将我带回到悠远的过去,使我透过未来之窗看到现在。我喜欢古迹,深深迷恋着古代文物,因为它是用一千只脚由黑暗走向光明的人类思想所结出的硕果;正是那不朽的思想带着艺术潜入大海深处,旋即又带着艺术扶摇直上而达银河岸边。

你说“你满足你的艺术,你是多么幸福!”这句话使我思忖良久。梅娅,不啊!我既不满足,也不幸福。在我的心灵中,有一种不知满足为何物的东西,但并不像贪欲;同时还有一种不知幸福为何物的东西,但并不像困苦。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永久的悸动和持续的痛苦,但我却不肯替换和改变它——谁像这样,便不知何为幸福,亦不晓何为满足,但他从不诉苦,因为诉苦之中包含着某种怡适和某种形式的超脱。

你为你的雄厚天赋之才感到幸福和满足吗?梅娅,请告诉我,你满足、幸福吗?我似乎能听到你低声细语道:“不,我既不满足,也不幸福。”满足是自足,自足是有限的,而你是无限的。至于幸福,则是一个人将自己的心灵充满生活的玉液琼浆;不过,倘若他的杯子长七千法尔萨赫、宽七千法尔萨赫,即使把生命的全部注入他的杯中,他现在和将来都不会知道何为幸福。梅娅,你的杯子不是长宽各七千法尔萨赫吗?295

关于我的“精神氛围”,我能说什么呢?一年或两年来,我的生活不乏宁静与平和,然而今天,宁静被喧嚣所替代,争执取代了平和。人们吞噬着我的日日夜夜,用他们的志趣和意向淹没了我的梦想。有多少次,我逃离这走投无路的城市,去往一个遥远的地方,都是为了摆脱人们的纠缠,同时也为了挣脱自己的心灵幻影。美国人民威武强悍,孜孜不倦,不累不眠,没有梦幻。这里的人民若憎恶起一个人,能用冷漠将之置于死地;如果热爱起一个人,也爱得死去活来。谁想生活在纽约,他就应该成为一柄利剑,但要插入蜜糖做的剑鞘里:利剑用于恫吓那些空耗时光之人,而蜜糖则可以饱饥馑者之腹。

我逃往东方的那一天将要来临。我对祖国的思念几乎将我溶化。如果不是这只我亲手插编的笼子,我早就登上了第一班开往东方的轮船。可是,哪个人能够丢下他耗毕生之力用雕石砌建而成的房舍呢?即使那房舍是一座监牢,他也不能或不想一日之间弃离。

亲爱的朋友,打搅你了!我光谈自己,尽诉说一些本该起来进行斗争,而不应该重提的事情。

你对《行列之歌》的喜欢,也使得我对之倍加珍视。你说你将背诵其中诗句,如此大恩大德,我当躬身低头行礼。但是,我觉得你应该背诵比《行列之歌》,乃至我已写出和正在写出的更知名、更精美、更雅致的诗篇。关于书中的插图,你说道:“你们是艺术大家,凭借双子星座君王们赐予你们的能媒之力创造了这奇珍之作。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们来了,我们只能用我们的贫乏和主张理解那鸿篇巨制。因此,你们因我们的愚昧而成了不幸受害者,而我们也因之成了吃亏的可怜人。”这话我是不能接受的,并请原谅我对之表示反叛(我的反叛何其多啊!)。梅娅,你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你就在我们中间。你在艺术男女之中,如同红花由绿叶簇拥。你在《都城报》上发表的关于《疯子》插图的评论文章,便是深刻艺术感触、精明独到思想和锐利评论目光的最好证明。评论家的眼睛看到只有少数人才能看到的东西。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你是第一位昂首挺胸,泰然自若如在自己家中,迈着坚定步伐,走进“九姊妹”296林中的东方姑娘。你何不告诉我你是怎样晓知你所通晓的一切的?你是在哪个世界采集到你的心中奇珍异宝的?在你的灵魂来到黎巴嫩之前,曾生活在哪个时代?天赋之才当中的秘密要比生命的秘密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