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与梅娅·齐雅黛之间的通信(第9/23页)
我写了被你称为“抒情歌曲”的那封信没有后悔,也不会后悔的。
我对信中的任何最小的字母和最大的一个标点,都不后悔,也不会后悔。
我并未失去方向,因此也无须寻觅正路。
设想一下,我怎么会对我现在和当时心中都存在的东西感到后悔呢?
我并不是那种一吐露心事便立即后悔的人。
我也不是那种醒时否定梦中确定的事情的人。因为我做梦之时就是我的清醒之时,我的清醒之时也便是我做梦之时。因为我的生活不能分成前进一步和后退两步。
至于我所犯的罪过,或者说你想象中我所犯的罪过。我虽是个远离度量衡世界的人,那则是:我读过你讲过的关于那个黎巴嫩人的故事之后——就是你离开亚历山大海滨沙滩之前访问你的那个黎巴嫩人,即“十分遗憾,忘了向他的手上泼点儿开水”,以惩罚他的“非礼之举”的那个黎巴嫩人——读过这段话之后,在我将信投入信箱之前,应该注意到一件应该知道的事情。我认为,或想象,或揣测正是那封信给你造成了这方面的烦恼。当我们知道个人的私事经别人之手绽现在那些不应该知道此事的人们眼前时,谁会不心烦意乱呢?
这便是我留意到并且感到后悔的一件事,也是我求你将之放在遗忘箱中的唯一一件事。我把“检查处”和设立该机构原因以及它所造成的后果称为“度量衡世界”;我之所以用这个名字称呼它,乃是因为像地狱远离真理森林一样远离当时我全神贯注的世界。
我去年已经知道了有关“检查处”的事情,那足以让坟墓间的猫头鹰发笑!这个尊贵机构的某些青年职员打开从东方寄给我的信件,他们在信末加上些附言、问候语、致敬词及政治、文化和文学方面的评论,还有的人为了我从未听说过的目的向我索要钱财。
比所有这些人更出奇的是,有一位大马士革的检察员,看见寄给我的信上有大块空白,竟然用一首歌颂我的长诗将之装饰起来!如果我将那首长诗的全部故事告诉你,你定会对我大发雷霆。
至于那封被称为“抒情歌曲”的信,它则发自于我,依附于我,久在于我;它就是我,如同是我的过去和未来。它现在就像昨天的它和明天的它。多马302,你难道不相信吗?
梅娅,你想用你的手指摸摸我的伤口吗?
请允许我再说一遍,我讨厌朋友之间的“精到嘲讽”和“非精到嘲讽”,我讨厌灵魂互通者之间的“哲学诙谐”和“非哲学诙谐”,我讨厌在每件事情上,甚至升天时的牵强附会和矫揉造作。我之所以讨厌这些东西,原因在于我每一分钟都能看到我的周围存在的机械文明现象及因为没有翅膀只有靠轮子前进和这种社会所产生出来的结果。
我猜想,因为《疯子》里的部分内容,致使你把“精到嘲讽”归罪于我。如果我猜得不错,我就将成为那本书的第一个牺牲品。因为《疯子》并不完全是我,而是我创造了一个人物,借他的口舌表达思想和意向,而且那并不都是我的思想和意向。我所用的与那个疯子相称的语气,也不是我与我所热爱与敬重的朋友谈话时所采用的语气。不过,如若定要通过我写的东西了解我的真实情况,何不以《行列之歌》中的“森林青年”来取代《疯子》实现这一目标呢?梅娅,我的灵魂与其说接近“疯子”及其呐喊声,毋宁说更接近于“森林青年”及其芦笛歌声。你终将知道《疯子》不过是用各种金属制造的长索链上的一环罢了。我不否认《疯子》只是一个粗糙铁环,但是,这并不能证明整个锁链全是粗糙铁制品。梅娅,每颗灵魂都有其四季,灵魂的冬天不像其春天,其夏季也不同于它的秋令。
你出身利末303家族,我感到非常高兴。我之所以如此高兴,因为我是一位马龙派祭司的外孙304!是的,那位祭司是我的外祖父,是我母亲的父亲,是一位深通神学秘密的牧师(但他喜欢教堂和非教堂音乐,所以他的神职被音乐所掩盖)!我母亲是他最喜欢的,同时长相也最像他的孩子。奇怪的是母亲正在青春妙龄之时便下定决心准备进黎巴嫩北部的圣徒赛姆阿修道院305做修女去了。我继承了母亲的百分之九十的性格和爱好(我并不是说在温柔、恭顺和博大胸怀上像她)。虽然我自觉对修道士有些讨厌,但我喜欢修女,打心底里为她们祝福。我之所以对修女充满好感,也许产生自萦绕母亲年轻时心中幻想的那种秘密愿望(Mystique)。我记得我二十岁时,母亲一次对我说:
“假若我入了修道院,那对我对别人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对母亲说:
“如果你进了修道院,我可就来不到这个世界上了。”
母亲回答:
“你是命中注定的,孩子。”
我说:
“是的。我来这世界之前好久好久,就选定你做我的母亲。”
母亲说:
“如果你没来到这个世界,你就留在天上做天使。”
我说:
“我仍然是天使呀!”
母亲微笑着说:
“你的翅膀在哪儿?”
我让母亲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
“就在这里。”
她说:
“被折断了呀!”
此话说过九个月之后,母亲便走向蓝色天际之外的世界去了。
而她那“被折断了呀”的话语,却一直回荡在我的心灵中;我借这句话,编织了《被折断的翅膀》306这篇小说。
不,梅娅,我从未在母亲面前卖老。她过去和现在仍然是我的灵魂之母。如今我觉得母亲对我的亲近、影响和帮助强烈、巨大是不能与她别离人间之前的我的感觉相比的。但是,我的这种感觉并不否认和拒绝我与母亲们和姐妹们之间已经存在的灵魂上的其他联系。我对家母的感情与对母亲们的感情之间的差别仅仅是清晰与微弱记忆之间的区别而已。
这仅仅是关于家母的点滴情况。如若老天能给予我相聚时光,我必将母亲的许多情况详细告诉你。我相信,你定会喜欢她的;你之所以喜欢她,因为她喜欢你。遨游在彼间的灵魂是会喜欢行走在此间的美丽灵魂。梅娅,你就是一颗美丽灵魂,因此对我说的“她喜欢你”不会感到奇怪和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