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木天(第2/3页)

卸了油垛,油匠们又是讲起张家姑娘长和李家媳妇短来了。他们垂涎三尺地讲着生殖器,有时,那也令我感到无限的满足的。

听够了,我则看我的《小八义》。我是崇拜猴子阮英的。

很晚的才回到房中睡觉。父亲没有问我。据说第二天要起早上站去,早就睡了。

翌日,早晨,天还是黑洞洞的时候,就听见车声咕咚咕咚地从院里响了出去,起来时,听说父亲已经走了。外边小雪在下着。

濛濛的雪下着。院里又铺上了一层棉絮。

厚厚的雪,下了几场,大地上好像披了丧衣。

隔江望去,远山,近树,平原,草舍,江南的农业试验场,都是盖着皑白的雪。

一带的松花江,成了白雪的平原。江上,盖着“水院子”。时时,在雪里跑着狗爬犁,飞一般地快。

狗爬犁,马爬犁,跑过来,跑过去。御者,披着羊皮大衣,缩着脖,在上边,坐着。

江心里,时时有人来打水。夏天渡江用的“小威虎”(小船),系在岸边上。

夏天的排木没有了,不知道是哪里去了。

风吹着,冰冷地。太阳从雪上反映出银星儿来。人慢慢地工作着。

这是圣诞节前后。我因事回到久别了的故乡省会,看见了这种美丽的雪景。

有人说,吉林省城是“小江南”,可是那种美丽的雪景,是在大江南人所梦想不到的。

在火车中,遥望着皑白的大野,是如何地令人陶醉呀!在马车里,听着车轮和马蹄践轧在雪上的声音,是如何地令人欢慰呀!

雪!洁白的雪!晶莹的雪!吱吱作响的雪!我的灵魂好象是要和它融合在一起了。

在这雪后新晴的午后,几个朋友,同我,站在江滨上,遥望着江南岸。

也许赏雪是对于有闲者的恩物罢。望着,望着,入了神,于是,大家决定了去玩一玩。

于是,从岸上下去,到江面上。

西望了望小白山,北望了望北山,再望了望江南的平川,我们就决定了沿着江流向东方走去。

人多走路是有趣的,特别是走在皎洁绵软的雪上。

在江北岸,是满铁公所与天主堂,雄赳赳地,屹立着,俯瞰着蜿蜓的大江。天主堂的尖塔,突入于萧瑟暗澹的天空中,傲然在君临着一切。

田亩上盖着雪,在江南岸。村外,树林中,有几个小孩子,聚在一起,玩着,闹着。

拉车的拉车,担柴的担柴,打水的打水,老百姓在冰雪中,忙忙碌碌地,工作着。

我们跑着,笑着,玩着。虽然都是快到三十岁的人,但是,到了大自然里,却都象变成小孩子。

远远地望去,龙潭山在江东屹立着。繁密的松柏,披上了珍珠衫子。松柏的叶子,显得异常青翠。

玩着,闹着,打着雪仗,我们,在江心里,不知不觉地,快要到旧日的火药厂的遗址了。望着岸上的废墟,心里,不由地,落下凭吊的泪来。

顺着砖瓦堆积的小路,攀了上去,我们几个人,在积雪中,徘徊着。废墙还是在无力地支持着。那里,已成了野兔城狐的住所了。

我们呼喊,从废墟里,震动了出来了回声,同我们相唱和着。回声止处,山川显得越发地寂寥。我呢,不觉要泫然泪下了。

我呆对着残垣上的积雪,沉默着。心中感着无限的哀愁。

江北岸,军械场的烟囱,无力地吐着烟,似在唏嘘,似在讽刺,似在凭吊,似在骄傲,一缕一缕的烟,飘渺地,消散在天空里。也许那是运命的象征罢!

大地是越发地广大了,雪的丧衣,无边无际地,披在大地的上面。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这一座古城,像是包围在雪的沉默中了。

这是我离开吉林城的那个冬季。因为当时感到那也许是一个永别,所以,那一年的雪,在我以为,是最值得怀恋的。

从卧室听着外边往来的车,咯吱咯吱地,压踏在雪上,是如何令人愁恼呀!在黎明,在暗夜,我,不眠地,倾听着风雪交加中的响动,是如何地孤独寂寥呀!

我曾在雪后步过那座古城的街上,可是满目凄凉,市面萧条得很。我也曾在晴日踏着雪,访过那些城外的村落,可是,田夫野老都是说一年比一年困苦了。多看社会,是越多会感到凄凉的。

在北山上建了白白的水塔。在松花江上架上了银铁的江桥。可是,北山麓上,仍然是小的草房在杂沓着,在江桥边上,依然是山东哥们在卖花生米。农村社会没落了。好些商店,也是一个挨着一个地关上了门。

夜间,不寝时,听着外边的声籁,我总是返来复去地,想着。吉敦、吉海接轨的问题,农村破产的情状,南满铁路陆续地在开会议的消息,是不绝地在我脑子里萦回着。

有时,关灯独坐,望着街道上的灯光照在白雪土,颜色惨白的,四外,死一般地,寂静着,感到是会有“死”要降封这座古城上边似的。

在被雪所包围着的沉默中,无为地,生活着,心中是极度地空虚的。有时,如雪落在城上似地,泪是落在我的心上了。

虽然,过着蟄居者的生活,但是,广大的自然美也是时时引诱着我,而且强烈地引诱着。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沉默的古城,是又越发地显得空旷了。雪停了,又是一个广大无边的白色的宇宙。

我们,三四个人,在围炉杂谈之后,决定了到江南野外里跑一跑。

走到江边,下去,四外眺望一下,江山如旧。野旷天低,四外的群山,显得越发地小了。小白山显得越发地玲珑可爱。

南望去,远山一带,静静地伏在积雪之中,村落、人家、田野、树木,若互不相识地,遥遥地,相对着。

在一切的处所,都象死的一般地,山川,苹木,人畜,在相对无言。沉默的古城,好象到了死的前夜。

我们,三四个人,到了雪色天光之下,群山拥抱的大野里了。天低着,四外,是空廓,寂寥。

白色,铅色的线与面,构成了整个的水墨画一般的宇宙。

赶柴车的,走着。拾粪的孩子,走着。农夫们,时时,在过路。但都是漠不相关似的。

我们,三四个人,在田间的道上,巡回地,走着。有时,脚步声引出来几声狗吠。但,我们走开,狗吠也随着止住了,对于神的敬礼,好象也没有以先那样虔诚了。小土地庙已倾圮不堪了。

有时,树上露着青绿的冬青。鸟雀相聚着,聒叫着。待我们走近,立住,鸟儿,就一下子,全飞了起来。

江桥如长蛇似地跨在江上。象我们的血一天一天地被它吸去。

江北岸的满铁公所,好象越发高傲地在俯瞰松花江。它那种姿态,令人感到,是战胜者在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