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苗子(第3/5页)
不!他自己的回答是:“是个乡下人。”
十四岁前是从不爱用功,爱看热闹,打架斗蟀的野孩子,二十岁以前,是在湘西一带小码头流浪的“拉兹”(虽然他还没像拉兹那样当过小偷,他大部分时间是当兵,当无业游民、旧军队的文书和税收员)。二十岁以后他在北平继续“打流”。他出生于湘西、黔北、川东交界的山区凤凰县。这个地方是苗族、土家族、汉族杂处的自治区,在他的家庭中,有土家人的血统。家庭世代出身行伍,祖父在清朝当过武官,父亲也当过级别不高的民国军官,后来破了产。沈从文就是这样一个民族、籍贯、出身和早年经历的文学家。
如果说:马克·吐温年轻时候也和沈从文有相似的经历(虽然时、地、社会背景不同,他们的文风全不相同),那么就是上帝给予他们一个与他们的身世非常不相称的头脑,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从出生到他第一次挟着铺盖让火车拉到北京前门车站为止,这二十年间,沈从文细致地领略自己祖国的一个偏僻地区的社会生活(十多年后,他在抗日战争初期,又回去过一次),他凭着爱和同情去看自己的乡土、亲人、士兵、农妇、水手和勤劳爱娇少女。他迷恋那些河市、山城、荒邑、小镇的码头船筏,缆火楼灯。他熟悉所有士兵、铁匠、纤夫、店主、舵工的生活作息,悲欢喜怒,撒野抒情。在他的文学作品中,每一个人都显出性格,具有灵魂,使人感到是活生生的真人。由于他对这些人如此熟悉,如此热爱,他善于用这些工、农、船户自己的语言神态,入木三分地去表现他们的身份、性格。他以悲悯的心情去描写土匪豪霸愚蠢和“英雄”交错的行径,描写江边吊脚楼上妓女的皮肉生涯。他对于一个摆渡人的小孙女爱情的不幸写出叙事诗般的故事(《边城》)。“我的青年人生教育恰如在这条水上(按指沅水流域上下千里各个地方)毕的业。我对湘西的认识自然较偏于人事方面。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老幼贵贱,生死哀乐种种状况,我因性之所近,注意较多。”(《湘西·题记》)凡是读过沈先生的《边城》、《湘行散记》、《湘西》、《从文自传》等作品的人,都为他那情致缠绵的乡土之爱所陶醉,使人觉得这里的芸芸众生,既是非常可爱,又非常可悯。这就是五十年前旧中国的缩影。是作者掬出自己对土地、对人民的至诚,写出来的挽歌。
由于对湘西风物的熟悉,沈从文能一口气把沅江流域各种航船的名称、特点、船户、航程娓娓动听地告诉你:运盐的“大鳅鱼头”是三桅的大方头船;桅高帆大,首尾收敛的“乌江子”,是粮船;方头高尾、颜色鲜明的洪江油船,平头大尾,船身坚实的“白河船”、……辰溪的“广舶子”,活跃的“麻阳船”,“桃源划子”都各有特性,他几乎能数出每一条船的历史,每个船主、水手的习惯爱好,以及这些船只所经过的每个码头的风土、生活和可歌可泣的故事。
例如他写沅陵地方:“弄船女子,腰腿劲健,胆大心平,危立船头,视若无事。同一渡船,大多数是妇人,……有些卖柴卖炭的,来回跑五六十里路,上城卖一担柴,换两斤盐,或带回一点红绿纸张同竹蔑作成的简陋船只,小小香烛。问她时,就会笑笑的回答:‘拿回家去做土地会。’你或许不明白土地会的意义,事实上就是酬谢《楚辞》中提到的云中君——山鬼。这些女子一看都那么和善,那么朴素。年纪四十以下的,无一不在胸前土蓝布或葱绿布围裙上绣一片花,且差不多每个人都是别出心裁,……天时常常是那么把山和水和人都笼罩在一种似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里,然而却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在这个地方有光辉的那一面。”
接着他就告诉我们,这地方妇女出来多的原因是由于兵役法的苛刻。男子不是被拉去当兵,就是被逼逃避兵役,“抛下他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当匪”。“乡下人照例都愿意好好活下去,官吏的老式方法居多是不让他们那么好好活下去。……”
对于湘西的风景,照例写得极美:沅陵下行四十里就经过青浪滩,“青浪滩脚有个大庙,名伏波宫,敬奉的是汉老将马援。行船人到此必在庙里烧纸献牲。……庙中屋角树梢栖息的红嘴红脚小小乌鸦,成千累万,遇下行船必飞往接船送船,船上人把饭食糕饼向空中抛去,这些小黑鸟就在空中接着,把它吃了,上行船可照例不光顾。虽上下行船只极多,这小东西知道向什么船可发利市,什么船不打抽丰。船夫传说这是马援的‘神兵’,为迎接船只的神兵,照老规矩凡伤害的必赔一大小相等银乌鸦,因此从不会有人敢伤害它。”(《湘西·沅陵的人》)
关于伏波祠“神鸦”的记述,记得宋以来有些笔记、游记等,就有记载,但如此美丽自然的文字,却是少见。
令人神往的描写在他的作品中不胜枚举。他提到沅水上游的泸溪、浦市之间的箱子岩,在写完一段龙舟竞渡的动人光景之后,他描写这一带的平时景色:“遇晴明天气,白日西落,天上薄云由银红转成灰紫。停泊崖下的小渔船,烧湿柴煮饭,炊烟受湿,平贴水面,如平摊一块白席。绿头水凫三只五只,排阵掠水飞去,消失在微茫烟波里,一切光景,静美而略带忧郁。随意割切一段,勾勒纸上,就可成一绝好宋人画本。满眼是诗,一种纯粹的诗。”(《湘西》)
不但写景,河边小村镇生活也写得非常之美:“小船上尽长滩后,到了一个小小水村边,有母鸡生蛋的声音,有人隔河喊人的声音,两山不高而翠色迎人,许多等待修理的小船,皆斜卧在岸上,有人在一只船边敲敲打打,我知道他们正用麻头与桐油石灰嵌进船缝里去。一个木筏上面还搁了一只小船,在平潭中溜着,忽然村中有炮仗声音,有苏尔奈声音,且有锣声;原来村中人正接媳妇。锣声一起,修船的,放木筏的,划船的,都停止了工作,向锣声起处望去。——多美丽一幅画图……”(《湘行散记》)
这真是一幅令人神往的山村小景!
近几十年来,人们普遍知道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凡是好的作品,都是从人民生活中来。人民生活中本来存在着文学艺术原料的矿藏,这是自然形态的东西,是粗糙的东西,但也是最生动、最丰富、最基本的东西。沈从文常常把对社会生活的体验叫做“读一本大书”,他把这本异常伟大、无边无尽的大书贪婪地翻阅、思考、学习。他那二十年没有离开的乡土,使他得到真正的学问,写出如此美好的乡土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