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之三 三个梦、两趟旅途与一次奇遇(第3/6页)
次晨,沿浣花溪而行,游杜甫草堂,这心思便全在杜甫身上。年轻时偏爱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能倒提世间之仙力,中岁后入世越深、观政局蜩螗,越能读懂杜甫,读至刻骨铭心。若天不生杜甫,我辈沉浮于世事乱流之中,俯仰于尖嘴唾沫之下,不向杜甫借几句诗斥之:“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焉能舒胸中郁闷?想他一生草草五十九年,浮家泛宅、乱世飘荡;“衣不掩体,常寄食于人”近乎游丐,“幼子饿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如同难民。颠沛在途,见过的寒月照白骨多过春花,听闻的黎民哀哭胜过管弦,读其《秋兴八首》不悲、读《北征》不泪、读“三吏、三别”不恸,读《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叹,非人也!一个被乱世践踏的癯瘦男子,竟有含摄天地的气魄,留下一千四百多首诗庇荫了一个民族,至今一千两百多年,且必然朝向永恒。是何等雄浑的灵魂,能从艰难苦恨中写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等气象恢宏的诗句;怎样悲悯的心灵,能在屋漏偏逢连夜雨时遥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杜甫啊杜甫,您怎能做到不尖酸、不贪婪、不怫郁、不恚恨、不癫狂?以孱弱之身历数十寒暑,打造一座高耸入云、巍峨辉煌的诗歌圣殿,留给后世。诗人周梦蝶《积雨的日子》有诗一句:“我带着我的生生世世来为你遮雨”,料想杜甫是带着全部生世所修炼的力量来做一名诗人。然而,杜甫所体现的,仅只是诗艺吗?王国维言:“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盛哉斯言。今之世道,高尚这两个字,用得上的人少了。
如今,我来到一千两百五十六年前他曾寄寓的草堂旧址,朝圣之心、情怯之感竟同时溢出。草堂庭前石碑镌刻元稹赞词:“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1]读之而魂动眼热。今之世道轻薄、人情浇漓,本不利于文学,更何况是滔滔嗤嘘声中的中国古典?值此际,习古典文学所为何来?执笔创作欲往何方?为的莫不是有能力承接传统,使得传统因我辈之力续增一分半寸,庶几无愧于千百年来呕心沥血之文学祖师们。则我辈寄世,除依循现实律则,或得志或失意,更应追随那一脉薪传的文学心灵,漫漫长夜,与之秉烛偕游,白田上种植黑秧苗,不忘初心。
作家之心,仅能葬在白纸黑字里。
然自掂三十年来笔耕所收字粮,大约仅能饲吾村冬山河畔一季麻雀而已!年轻时妄想手拈日月、气吞山河,此刻踩在杜甫当年写下“不废江河万古流”诗句之旧址,焉能无愧?
中秋已近,草堂微雨,“润物细无声”写的虽是草堂春夜喜雨,此时漫步于修竹幽深、金桂飘香的秋雨中,亦能感受润泽之喜。杜甫喜以秋为引,俯拾皆是:“边秋一雁声”、“江湖秋水多”、“秋至拭清砧”、“秋草遍山长”、“秋天不肯明”、“秋窗犹曙色”、“秋深复远行”、“萧萧荆楚秋”、”秋尽东行且未回”……单句不足观,更以《秋雨叹三首》、《秋兴八首》畅情吟咏、尽兴讴歌。我亦爱秋,能于秋雨中沿草堂小径自在徘徊,分外忘我。桂花香氛是能召唤老灵魂、芳润漂泊之心的,古木参天、小径迂回,仿佛转弯处,“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能见到过着隐居生活的杜甫迎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友人,此时又推开柴门出来,隔着篱笆,喊邻翁过来一起喝杯浊酒。光影,古典文学的光影竟如“润物细无声”的雨丝滋润着我,物我两忘,不辨身在何处?徜徉其中,即使是砖墙上一片翠苔,也像昔年秋风吹破茅屋时被卷来的一页诗稿渗入了砖石,可喜可亲。将行,离情依依,文学先祖的诗句涌上心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啊!
挥别成都,北飞。想起陶渊明《饮酒诗》第四有句:“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约略是此刻心情。刚下过雨的北京稍减雾霾之恨,虽仅夜宿一夜,料想也是难眠的。果然不出所料,非我不愿睡,是无法解释的机巧不给睡。半夜,床头壁上一灯忽明忽灭,起身按掉电源,依然闪烁,如有魅影来访。电召房务员,来一位睡眼惺忪男子,一把转掉那灯球说天亮再修。难不成是因为未将稿子从行李箱拿出来摊放桌上,那“莫名的读者”以为毁了,以闪烁灯光显示其慌乱?既不寐,开灯读几日以来所获赠书,读简体字虽无碍,但少了传统文字形体丰腴、姿态婀娜之美,难以目遇而勾魂;繁体,好比是一睁眼,见遍野虬干梅花绽放,简体,则多是虬干,老枝挺立新条乱窜,我得一一替它唤出花色,才成风景(有时更惨,整排字像刚出土的骸骨)。既无力竟篇,转而读李商隐诗;每出远门,惯常携古典诗集聊慰旅途缝隙,此行随手带了李商隐。异乡秋夜,神思昏沉,如草丛流萤,忽暗忽明。随意翻至藏情至深的《无题》诗,“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历代诗人中最叫人心醉的奇情男子,若天不生李商隐,后世读诗者对爱情的情感类型与深度,恐要毁去大半——人固然能从亲身经历中炼得情感类型与深度,但有时,此类情感是先从文学中获得启动的,先验于现实,待在现实中经历情节时,密藏于心的感怀与当下经验所得的感受两相激荡,遂得感悟。昨夜星辰昨夜风,只一句,便唤起往事,闭眼间,光影拂来;青春的光影、文学的光影、哀乐人生的光影,真耶幻耶?是真有一个我经历那浓情那郁闷,抑或是他者的情愫感染了我?
夜深,神思游荡,仿佛有一个我、两个我交迭出现,彼此互不干涉,极不相同。回想几日奔波所遇所闻,在初相逢的人群中、喜遇的眸光里,确实存在着一个我以文字造了潺潺溪流与他们共泳。然而,亮丽年华已逝,此时的我已走到知天命的人生刻度,那甫从溪中水淋淋爬上岸的朋友,有的只记得我年轻的样子,于是我必须速速返回三十多年前的青春情怀才能与之对话;有的刚挑起柴米油盐重担,我得拖出自己的篓子再次检视阴暗过往方能解惑;有的霜发病躯更胜我,无边黑夜恐怕真的是唯一归宿,而我仅能答以预设的勇敢,说自己的文学行旅一向长途跋涉、独自一人,未曾结伙没有同伴,已习于在静寂中踽踽独行,料想应能淡然走入黑夜的黑处。实言之,未走到那一步,谁能保证结局?我焉能铁口直断若我不幸拥有长寿基因,被搁置在破产社会某一处荒郊安养院床上看自己的躯壳寸寸溃烂时还能“纵浪大化,不喜不惧”?然而我也不愿留着一桌残稿早早猝逝,怀着憾恨化为烟云。是以,当我面对这些甫自文字河域起身、一生仅此一会的朋友,我是五味杂陈甚至心虚的!他们从我的书写里看到自己人生的倒影,而我站在他面前现身说“法”,其实说的都是“无法”使他们的人生路面变得平坦的泛泛空言,则此生此会又有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