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之三 三个梦、两趟旅途与一次奇遇(第4/6页)

创作之路,如一个长途跋涉的朝圣者,走在两旁落叶纷飞的山径上,远处村庄的狗吠与山巅寺钟同时响起,入世与出世俱在。文学里,没有所谓灿烂人生,有的是荒芜庭园、失路的孤鸟及败叶季节。每写完一本书,都会被莫名的疲惫与虚无攫住,想找一块布满莽草的废地躺下来,让虫族在无用的肉体上种植红红的吻。仿佛是书写者的周期性晕眩,一种内在的移山倒海,游离了现实,遗失坐标,没有酣畅的活的感觉,也没有终止的死的意念。当此时,但觉人生漫长得令人不耐,每次发作时,必须说服自己熬下去,用月光倒影的意象、用才思必须流淌到最后一滴的诅咒性责任、用有人不忍我擅自离席的情绳……说服自己:再走下去!再走下去吧!

种种理由,无非虚幻,却靠着自身营造迷人虚幻的能力,悬崖勒马,度过生命的晕眩期。

然而我焉能否认,散文,是一个声音呼唤另一个声音。作者与读者在文字旷野里目遇而成情,更是散文独具的殊胜之处。那些撷取自人生现场的时空人事景物,岂有什么特殊?作者以文字提炼出真情与至理,方形成吸引与呼唤:吸引情感质地相同的人进入这一场心灵深戏,呼唤人格特质类近者一起展开心智的华丽冒险。那文字砌成的世界繁复多变,有时远望是一群黑蝶静静栖在幽谷石砾上,走近,蝶飞,现出一个受伤小童——黑蝶静静栖着日午,是字面意思,是表层指引,那仿佛低泣的小童身影,却只有同类同质者瞥见了。有时,文字是柔韧的绳,作者造绳可能为了捆绑践踏后院的野山猪,读者取来抛向河里,说不定救了意外落河的人一命。有时,纯粹只为了独游,造一座古松林风,兀自低语,风尘仆仆地赶路的读者放下行李,也进来徜徉,享受片刻清闲。只有在散文的辖区,笔勾往事,文露真情,作者与读者携带各自的行囊、各自的喜乐与哀歌共游;行吟泽畔怀着自己的孤独,躺卧于星空下哭着自己的悲。那作者预先想象着知音,故修炼操守、萃取智慧、流淌情义,加以淬砺笔力,以不负知音一读。而读者沿着字里行间如走入遍野的黑芒花丛,迷眩于倾诉与聆听之双重震荡:仿佛作者只对我一人倾诉,我是神秘的聆听者;又仿佛我的心事被作者洞悉,只他一人愿意聆听,遂于捧读之间,独白、呼应,流连、叹息,心心相印如见故友。合上书页,亦愿意修炼操守、萃取智慧,不辜负作者与我纸上相识一场。

唯散文如此。

作家的身影,理应藏在读者阅读的眸光里。现身一会,见的是谁?是作者,是红尘过客?这是我难以跨越的心障,怕这一会,彼此都破灭了。然而我焉能否定多年来那些文学国度散文水湄才见得到的奇遇:一位苍白少年翻开书要我在某篇文章标题签名,他说看了这篇才没动手伤害父亲;一位家庭失能的弱势学生,生平第一本从头到尾读完的书是我的;一位惜乎未能受到好教育的女性长者,为了读保存农村生活的《月娘照眠床》竟不辞辛劳翻查字典;一位熟龄憔悴女子说:“你写的,我正在经历。”我望她一眼,说:“保重,一切尽在不言中。”她霎时红了眼眶——为何我懂她说的、她懂我说的?难道文字是另一种血缘?一位坐在第一排靠门边、“搁浅”在特制轮椅上的病友,其身上装备的医疗器材犹如甫自加护病房直接来到会场,看来已是不能言语且需承受抽痰之苦的。那是一场叫我心乱的演讲,我既担忧他不适又希望会后能与他一晤,站在台上的我,不断有个声音叨念:“你说的都是空言,他才是老师!”一结束,照顾者与他消失身影。“后来呢?我是不是他最后见到的作家?”悬念至今。一位能引人缅怀旧日村庄时光的客家阿婆,眼眸里净是慈爱,她离世前看的最后一本书是我的。一位丧父仅月余的高中女生,要我题字安慰那悲痛欲绝的母亲,我写下:“你有一个好女儿,绝望的女人之所以留下来,因为爱。”作者与读者各补各的人生破网,却在某个神秘时刻,卸下网罟,游憩于天地有情、万物纯念的散文水湄,捡拾河流中真善美圣之宝矿,彼此相视一笑、挥手一别。为了这神秘的、萍水相逢的片刻,为了这交会时互放光亮(徐志摩语)的一刻,我宜乎继续前行,到兰泽多芳草的人生重要路口,“涉江采芙蓉”,送给有缘人。

思及此,自行李箱取出文稿,神思极度泥泞,像猛兽打斗过的黑夜山坡。读着手稿,时间回转,人生倒带,唉!光影,青春的光影、文学的光影、哀乐人生的光影,杂沓纷至再度袭来,即使不轻易示弱的我也难免怅然。“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李商隐诗涌现,泥泞的暗夜山坡,仍有一两只流萤的微光闪烁——有时,拯救我们的竟是细微的小事。未妨惆怅啊未妨惆怅!于是那悠悠荡荡的光影竟有了不羁的姿态。是啊,世间事有益无益、是珍宝还是敝屣,岂是一时一刻、一人一言说了算?虽是寻常经历,当事者经验时已得了一份苦乐,情逝人散,旨酒既湑,我凭借留下的初胚文字,啜饮着,也得了一份情到深处情转薄的感怀。人生情事,岂有什么功成名就,到头来,说不定只是成全了三分清狂、两分清醒、一分清芬而已。

旅途收了鞭,秋渐深,跌入现实泥流之中又乏力举步了,只斤斤计较于修辞,在纸上调遣文字兵卒,决定战袍款式花色而已,主角仍蹲在情节里的阴暗角落(我也状似蹲在现实的阴暗角落)。

当此际,竟做了奇梦。

我,独游一处古迹,原木雕花建筑,颇具历史风华。不见访客,只有我,拾木阶而上,有一房原是闺阁,现改为学堂孩童温书处,数张桌上摆着书籍物品,唯不见人影,颇空荡。我见地板塌陷,只在门口张望便不进去。沿廊道,室内花木扶疏,影影绰绰,别有一股风雅与幽深之感。我欲下楼,忽见阶梯上流水淙淙,旁边一条水沟,浮着点点桂花,树影也印在水面。我沿阶小心翼翼涉水而下,忽现两男子等着我,一位赠我一枝带叶桂花,另一位赠我一朵复瓣白茶花。他们问我某则典故,我似懂非懂,嗅闻桂花,吃了一口茶花,清脆。他们又提青埂峰下如何如何,费一番唇舌解释,梦中的我顿时明白其意指“自渡渡人”。梦醒,“残宵犹得梦依稀”,记得那古典大宅终将被花树蚕食而朽坏,记得温文儒雅的赠花男子忧心忡忡的样子,也记得自己的冥顽与痴傻——故意装不懂还是真不懂,一时难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