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之三 三个梦、两趟旅途与一次奇遇(第5/6页)

我甚少梦见男人,在这之后,一位令人厌烦的老者竟然出现在深秋梦里。

我不认识他,在现实世界。他垂垂老矣,离终点不远的样子。我与他及另一位妇人同住,这妇人似乎是管家,守护着我。我与老者的关系不明,不像家人,我们三人同在一个屋檐却压抑着一股暗潮。是个噩梦。梦中,我自桌前站起来,眼睛还看着刚写好的稿子,有几处不确定的词句需查辞书。我进老者房间取辞书,老者不在房里(这房酷似我在现实中的房间)。取了辞书回到桌前,那叠稿子不见了,不仅如此,所有放文件、札记、稿子的抽屉都被翻乱了,具私密性的文字也被读过,第一个念头是他干的!这让我非常愤怒,我的写作习惯绝对孤僻,在作品完成之前不谈论、不给任何人看,这老者的行为等于宣战。我问妇人:“他在哪里?”她悄声说,他藏匿在两墙相夹的暗角里,还在那儿藏了枪支子弹。我立刻明白,如果我的作品让他不满意,他要把我灭了。妇人说,她已秘密向外求助,有人暗中监控,若有危险会火速救援。

梦醒。因是噩梦,醒来背部略感酸痛。梦中,没找到老者,没夺回稿子,怅然若失。这股惘然之感,从梦中渗透到现实,这样的年纪还做警匪枪战片的梦,争的不是奇货是一叠稿子及“写作生命”存活与否,想来不能说没有深意。

那令人厌烦的老者是谁?现实世界里,我的写作具有绝对的自由与自主权,从不受任何评论者、编者、读者、潮流干扰,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没有任何商议妥协的空间,我认为这就是“天赋创权”。我习于这种自由,是以当梦中有人以武器威胁我,怎不愤怒?

然而,如果那老者不是别人,是我自己,连管家也是自我分身之一,这三位一体的关系,不正是数月以来心境的忠实呈现!我既不能割舍,又自囿于担忧这一场书写走不下去,替自己挖了坟冢。到底什么原因让我的心像被雾霾遮蔽的天空?从来无所畏惧的我被隐形丝线勒住了脚,停滞、张皇,以至于那莫名的存有、不可思议的巧合或者其实就是从少女时期即亲吻我额头的缪斯女神,必须用干扰、梦境留下讯息给我,要我走下去。

我到底怕什么?

怕在沙尘化的出版生态里,这一场如真似幻的情爱书写将成为过时空言与酸腐笑谈吗?

怕自己无力描述那年代两情相悦的蜜香与苦涩吗?

抑或是,怕活过了年轻时所预言的这年岁,竟回头造了一条纸上情路,仿佛再次踏入情天幻海,沉湎过深,生出留恋,自陷于藕断丝连的思维之中,终究要再尝一口破灭吗?

也许后者就是烦闷所在,仿佛潜意识激流里有一方静止多年的水塘,塘底人影跟自己商量着:慢些,不要那么快写完,留着,多留一会儿,陪我,别那么快写完,一写完,什么都没有,就得分手……

“留得枯荷听雨声”,这该是今生最后一次在稿纸上触摸爱情吧,我怎么也贪恋起来了,贪恋着水中影,影中的花开花落啊!

无意间,改变我们的,常是细微小事。

浑噩之后,我在空中有了一次奇遇。这时,秋已到尾声。

气象预报自那周起温度骤降且有雨,但那日清早天色明朗,对面山丘梧桐树还披着半身阳光,看来若有雨也是午后的事。

不知何故,我心血来潮,打电话给母亲与兰姑,邀她们坐猫缆到猫空山上吃野菜走步道,游赏山景;说好十一点在猫缆起站见,行车约需半小时,到山上正好用餐。

这条小游路线已成为我钟爱的漫游路径,猫缆虽比不上异国缆车景致之雄伟惊险,却别具一份家常的舒适感。自车厢鸟瞰山景,四季各有风采;春天赏油桐,初夏是盛放的相思花,秋芒冬樱,即使是寻常雨景,从空中骋目欣赏绿涛涌动的台湾山峦,亦有一种偕天地同游的逍遥。更何况,此一行脚无须装备、规划,上了山,仿佛到自家茶园农舍巡视,来去自在。无论偕友同游或独自上山,我已数不清坐过几次猫缆了。

兰姑迟到了,我与母站在门口吹凉风,阳光忽隐忽现。原本欲搭乘的人不多,忽地涌来一群散客,有香港口音的大叔大婶,也有讲台语的中年花发儿子扶着蹒跚老母、年轻妈妈携蹦跳小儿、外佣推着在轮椅上垂睡的老爷、享受退休生活的初老妇族——她们自有一套结伴岛内轻旅行或在地一日游的绝技,不改经济实惠、健行强身的持家本领,其势力强大到已成自转星球,独立于银河系之中。独不见孩群与学生,大概此时正在上课之故。

戴宽边帽的兰姑来了,我们随人群上四楼搭乘。我走前面,吩咐她们:“‘导游’行头前。”“导游”二字与台语“豆油”同音,乃酱油之意。旅行团轻巧用语“问导游”音同台语“揾豆油”,蘸酱油。兰姑接答:“豆豉走中间。”我再接:“菜脯行最后。”她答曰:“菜脯没来啦,菜脯在罗东。”她指的是料理三家儿孙、放不下走不开的菊姑——她仅剩的姐姐。

猫缆小旅行本是我提议的,趁冬寒未至,带一母二姑小游我私心喜爱的猫空路线,但菊姑说她需带两孙走不开,下月初才有空。我对一母一姑说我们先行出游不变,拍照刺激她。出游前,我母闪到腰只得作罢延后,便说定待下月菊姑北上,再同游。

此时离同游之约只有几天。照说,我不该临时动念邀一母一姑上山,但心血来潮即是意念乱流,来无影去无踪。即使她俩没空,我也想独自上山散步。因为阳光吗?不,后来知道跟冬日阳光无关。

依随人群鱼贯上楼,自成排队顺序,这当中,我驱使她们如厕,脱队一次。重排之后,我忽想替母的悠游卡加值,又脱队一次。待排定,离进站已不远。我只关注三人同一挂,前面后头是谁,倒没注意。

非旺季假日,站方通常允许同一挂的人单独占据一车厢。但此次导引人员做了奇怪的安排,指挥前面一男一女中年人与我们三人同进一厢,五人,够了,这就该关门,但不知基于何款“心血来潮”,她竟然临时塞来排在我们后面的一男一女年轻人,没得商量也不应商量,关门,车厢向前移动,出站上山,山之绿意扑面而来。

七个人,我没坐过这么挤的猫缆。最后进来的这两人原坐对面椅,与中年男女共坐,挤了。我请姑、母稍移,那年轻小姐移来坐我左边。于是,对排两男一女,我这排四女,分属三款关系:我与母姑三人一款,对面中年男女一款,被塞进来、面对面坐在门边的年轻男女又是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