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庄旧事(第7/12页)
徐贵此时已经写完了自己的那份稿子,打算亲自去地里找大凤、小孟他们布置下午的发言,临走前又和小贞商量:
“后晌这会咋开呢?合着不能让老万有上前头撅着去吧?人家赶明儿还咋当队长啊?要不这么着,回头等你专栏弄完了,再使广播把贾老大叫来,问问他这些天有啥破坏活动——后晌开会让他上前头撅着去!”
【零 七】
太平庄属于燕山支脉。
这里是半山区,世世代代只种一点山坡地,学大寨那年徐贵曾带人定下远景规划,说是“抬头花果山,低头米粮川,一年见成效,三年变江南”——这规划自然是定给上级看的,其实徐贵心里也明白,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穷山依旧是穷山,哪里变得成江南?
太平庄的山真是穷山。
一是石头多,但不成材。往东两三里,往西三五里,人家熊耳寨、大辛营、平西庄的石头,都可以盖房垒墙烧石灰,除了自用,拉到县城还能卖钱,冬季里也有个正经副业干,不用在地里挖了填填了挖地学大寨玩儿。太平庄的石头一采就碎,铺路倒合适,垒鸡窝就有些勉强,别的自然谈不上了。
二是有梯田,但不上水。别的村在山里修梯田,修好以后都能沾到县水库的光,一年起码浇上两遍水。太平庄地势高,修梯田时又没有好好规划,水库的水经常上不来,只好靠天吃饭,什么耐旱种什么,捞回种子就不赔。
三是种了树,但很少活。地里种了树,三五年内很难受益,村民熬不过,又在小树苗内套种庄稼,本想捞点儿是点儿,可种庄稼人踩牛啃,年年把树苗糟蹋得不成样子——偶尔有个别格外茁壮的,孤零零地活在地里也不成气候,倒不如没有的好。
四是封了山,但看不住。采不了石、打不下粮、种不活树,唯一的出路就是封山养草,好歹落一点饲料、柴草,也比没有强。可惜太平庄换了多少看山的,个个都不经心,看山看山,年年把山看个精光。
就是这样一座穷山,光秃秃的,连个兔子都藏不住,却使村里的人们普遍怀有一种畏惧的心理,并生出种种传说。有人说山中间峭壁上有个岩洞,洞子很深,1942年闹日本时村里有一户人全家失踪,其实就躲在这个岩洞里,只因搞不清鬼子走了没有,所以几十年一直不敢露头,如今已经繁殖出了好几百后代,有如桃花源中人。有人说山那边是一座地下宫殿,二十四个解放军日夜站岗守护,一旦爆发了核战争“中央”就要搬到这里来指挥,而太平庄近水楼台,村民中凡有平时表现较好的就会被征去打杂,又挣了现钱又躲了原子弹。近来还因为山上发现了极少数的草蛇和黄鼬,据说早年间还发现过狼,便又有人传说山里现在还藏着一只老虎,白天睡觉,夜里下山——不过这也许说的是旧石器时代的往事:那时这一带还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确实活跃着一种长着两只象牙的剑齿虎。
太平庄世代封闭,在村民的记忆中,本世纪只有三次大的热闹:一是30年代来过日本人和八路军,二是50年代来过土改工作队,再就是70年代来过一帮插队的知识青年。
在太平庄插队的知识青年们自己实行“一同”——同在知青伙房吃饭,和社员实行“四同”——同住、同劳动、同分配、同参加政治活动。太平庄人少地少知青可不少,前前后后来了三十人,社员们都埋怨他们分享了自己的口粮,心里实在不很欢迎。知青同社员讲理:我们北京生北京长,大老远地来你这里插队,你以为我们愿意呀,国家的政策有什么办法?再说插队也不是白插,国家按人头每人给队上拨了六百元的安家费,我们又不真在这里安家,这笔钱就是坐着吃三年也吃不完呀(每人每月伙食费八元钱),何况我们多少还能干点儿活——我们都不说委屈,你们还委屈什么?
这次地震之后,县知青办发了紧急通知,规定全体知青一律不得请假回城,要与贫下中农一起抗震救灾,天塌地陷何所惧,与天奋斗乐无穷。但大部分知青觉得还是回到家里乐无穷,于是一多半人都不辞而别了。剩下的,或者家中平安无事,或者身为知青干部,或者争取入团入党,大部分是两者三者兼而有之,就留下来混充积极,装点门面。
太平庄一队的十个知青趁地震之机溜走了六个,剩下的除知青干部小孟之外还有两男一女:男的就是小范和老姜,前者是新发展的团员只好积极,后者想借地震之机混入团内因而积极;女的就是知青中的美人小阿妹,公社文艺宣传队里兼着副队长,在大队里也挂着团支部文娱委员和小学校“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负责辅导孩子们排演文艺节目)等职务,大小是个干部,只好模范带头。好在四个人这次都捞到了轻巧的好活儿,也算因祸得福。
小孟此时正懒懒地躺在山顶上,一边看着身边的牛儿吃草,一边与看山的老关头海聊。
老关头六十挂零,其阅历之丰富真让人叹为观止:给共产党当过兵,被国民党抓过丁,替八路军送过信,为日本人带过路,去地主家扛过活,挨自己家雇过工,奔口外跑过买卖,往三河干过牙行,到城里做过工人,在大队当过干部……大凡这类人在队上都是刺头儿,队长惹不起,只好派些甜活儿来堵他们的嘴,老关头从过去的喂牲口到现在的看山,都是如此。但他却仍然愤愤不平,每每骂骂咧咧,说是队上委屈了他。
老关头在村里凡人看不起,对城里来的知青却非常器重,没事儿就跑到人家宿舍去套近乎,赶上知青伙房做点儿差样儿的,也肯屈尊去尝一尝。品尝之余,他还喜欢卖弄他对北京的熟悉:“……小范家住北新桥啊?是离鼓楼不远吧?鼓楼拐角有个电器行这会儿还在不在了?我跟那儿烧过锅炉,他们主任姓王……鼓楼往西不就到平安里了吗?我们孩子他老姨家就住那儿,第二条胡同奔左一拐,没事儿你们上那儿玩去吧,就说我让去的……”知青们对他的话兴趣都不大,自然也无心去揭穿其中的漏洞,老关头却自以为找到了知音。
此时,他正与小孟推心置腹地谈着,一时说他当年在城里当厨子时如何把整袋的白面往家扛,一时又说他过去在口外贩牲口时如何勾搭了一个风流标致的小寡妇,“那小模样长得呀……对啦,有点儿像咱队上的大凤——今天夏景天,她来山上偷草,我躲在山后头看她,就穿个小褂儿,一弯腰,那后背上的肉可真白净,啧啧,一颤一颤的……”
小孟听老关头如此亵渎团支部的同事大凤,心里很不舒服,便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关大爷,要论辈分,大凤还该管您叫一声表大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