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区的通俗小说(第4/7页)

滑稽小说的艺术水平也颇为可观,绝不能以无聊笑谈视之。如徐卓呆的《李阿毛外传》,每一个故事都极尽巧思,有铺垫、有悬念,把包袱抖在最后,令人久久回味。例如第四节写一个窃贼偷到一个皮包,内有珍贵木刻和一封信。窃贼贪心不足,按信去冒领更为珍贵的古董——水盂,结果反被失主骗回木刻,窃贼所得到的水盂原来是一只狗食盆而已。耿小的著名的《云山雾罩》,巧妙运用《西游记》的人物,讽剌人间现实,全书十一章的标题依次是:“行者八戒沙僧再降世”,“八戒大闹游泳池”,“孙行者活捉绑票匪”,“沙和尚溜冰花样翻新”,“孙行者大战金刚与人猿泰山”,“三圣又折回东土”,“孙行者遍游七十二地狱”,“八戒吓走扶乩人”,“逛天桥大圣批八字”,“寻沙僧行者入火星”,“回故土三圣得团圆”。从这些标题,即可看出其中妙趣横生,看出作者过人的想象力来。耿小的之作特别善于信手拈来,把人情世态讽剌得入骨三分,并能在讽刺背后透出一股悲凉。滑稽小说极容易流于耍贫嘴,卖弄噱头,而徐卓呆、耿小的这样的作家都能够从文学创作的大局着眼,力求提高作品的档次,这是十分难得的。

总之,沦陷区通俗小说的艺术水平可以说不但超过了以前的数十年,并且也超过了同时期的国统区、解放区。抗战结束后,通俗小说渐渐衰落,并在一个较长的时期内处于不太正常的状况,因此,探讨沦陷区通俗小说的艺术特色,对于研究新时期以至于所谓“后现代”时期通俗小说的发展是很有意义的。

满怀愁思入沉冥,残月街头酒半酲。君是过江一名士,可能伴我泣新亭。

这是上海《小说月报》1942年3月号上一首题为《赠郁达夫》的七绝。经历过文化专制时代的读者,也许会惊讶此诗的大胆,竟敢公然表露国破家亡之思,而且还不乏呼朋引类的煽动之嫌。

其实,沦陷区的文化工作者虽然有“我自闭门无冷暖”的一面,但也有“怒向刀丛觅小诗”的一面。沦陷区通俗文学的兴盛,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通俗文学自生自长的内因,也有文化工作者们大量的自觉努力等外因。

首先,第一方面在客观环境上,沧陷区的通俗小说占有天时地利。

先锋文学的急剧萎缩,为通俗文学让出了广阔的表演空间,并相对突出了通俗文学的地位,进而把先锋文学的一部分功用转卸到通俗文学的肩头。

沦陷伊始甚至以前,大部分文艺界人士就或整或零地向大后方次第撤离,使沦陷地区的先锋文坛短期内几乎处于被抽空的状态。京、沪两大文学中心的骨干在“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旗帜下纷纷奔赴西南。而由于种种原因留下来的,或则像梅兰芳蓄须明志一般,罢手不写,或则像周作人苦茶自饮一般,强颜涂抹,根本布不成先锋之阵,其余的只好降格以求,由雅入俗了。沧陷区偶尔能辗转得到身在大后方的先锋作家们的一点墨宝,不胜欣喜,十分重视,总是置于刊首,仿佛获得了总统题词一般。(35)这样,通俗文学便得到了一个“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天赐良机。先锋文学的萎缩,不仅是拱手割让出广阔的市场,更重要的是去除了多年压在通俗文学头上的蔑视,使通俗文学感到了一点文学品位上的自由。

与此同时,沦陷区文化市场对通俗小说有着特殊的期待视野。

沦陷,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广大读者的阅读心态。如果说在沦陷之前,许多人还抱有速胜论的乐观情绪,喜欢看“与抗战有关”之作的话,那么沦陷的无情现实,不能不粉碎狂妄自大的速胜说,促使人们相信持久战论甚至是亡国论,或者是无所谓论。下面引录《华文大阪每日》半月刊1939年第一期上的一首歌颂日寇的古体诗,从中可以十分鲜明地感到日军的嚣张气焰及其对于沦陷区读者所产生的强大心理攻势:

皇军威武雷震天,百战破碎禹山川。艨艟远溯长江水,直冲武汉三镇坚。敌军既失金陵守,徐州广州亦吾有。欲赖一发系危机,倾注全力障汉口。我将忠勇我兵强,三军意气孰能当。城郭虽坚爆可碎,士卒虽众击可僵。霹雳呯磕撼地轴,炎焰灼烁冲天角。垒破旗仆鼓聲死,四十万卒纷血肉。一镇已陷二镇崩,枭师遁窜向巴陡。巴陵以西地险绝,欲收残兵据凌赠。呜呼,两军分明胜敗势,长期抗战果何计。焦土其国尸其民,不如自刎诳一世。如何脱身徒偷安,前途崎艰蜀道难。林壑风悲峡猿叫,峨嵋山月掩泪看。

“前途崎岖蜀道难”,这样悲观的看法恐怕是沦陷区的许多人不得不接受的。身陷铁蹄之下,山河光复无日,但人总还要生存,生存又不能仅仅是饮食男女,于是,在政治不能谈、也无甚可谈的境况中,风花雪月、声色犬马,自然成了最方便的精神避难所。对国事的焦虑渐渐转化成麻木和忘却,许多觉悟不高的民众被迫安于灰色的生活,只能从通俗文化中找到一点慰藉或者是剌激。随着战事的推移,“国家”、“民族”仿佛渐淡渐远,而身边琐事却日益凸现。正像当时有人诗中所说:“半壁河山地尽焦,忧时志士尚寥寥”,“国事蜩螗何足问,周严(36)婚变最关心。”《春秋》杂志上开设有“春秋信箱”,读者来信中,诉说的尽是个人生活的烦恼,诸如婚外恋问题、单相思问题、孤独症问题,以及求学谋职、养家等问题。普普通通的市民生活在动荡之后重新稳定自己的秩序,文化市场所需求的精神产品自然要制约于市民生活的情趣和水准,这便使得通俗小说的勃兴有了十分适宜的土壤。

从生存气氛上看,沦陷区统治者的文化政策是压迫和控制先锋文学,宽容和放纵通俗文学,使先锋文学生存得比较艰难,而通俗文学则比较舒畅。虽然统治者并没有这方面的明文规定,但从一般文学出版物的处世姿态上,可以找到明显的根据。

在众多的文学刊物中,除了公开为统治当局歌功颂德的官方色彩较浓的以外,大多数刊物都断然回避政治,毫不隐讳自己的胆怯。《大众》月刊的《发刊献辞》说:

我们今日为什么不谈政治?因为政治是一种专门学问,自有专家来谈,以我们的浅陋,实觉无从谈起。我们也不谈风;因为遍地烽烟,万方多难,以我们的鲁钝,亦觉不忍再谈。

我们愿意在政治和风月以外,谈一点适合于永久人性的东西,谈一点有益于日常生活的东西。

这里的“永久人性”和“日常生活”正是对当下境况和具体问题的逃避,而像武侠和言情一类的通俗小说,恰恰是“永久性”和“日常性”的最佳载体。这篇献辞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