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评传(第5/9页)

萨特认为,“艺术创作的主要动机之一当然在于我们需要感到自己对于世界而言是本质性的”。我们不可能同时既揭示又生产,”也就是说,我们自己创造的艺术品永远不能强迫我们自己接受它,推理下去,就等于说,艺术品永无完工之日。萨特的表述尽管相当晦涩,但只要剥去他的表述中的艰深的外壳,我们就会发现他的表述已经触及了真理的内核。萨特以他的存在主义学说建立起来的美学思想与姚斯等人创建的接受美学等流派有着呼应关系。他说鞋匠可以穿上他刚做得的鞋’,“然而作家却不能阅读他自己写下的东西。这是因为,阅读过程是一个预测和期待的过程。……组成阅读过程的是一系列假设、一系列梦想和紧跟在梦想之后的觉醒,以及一系列希望和失望”因此,“没有为自己写作这一回事”,“只有为了别人,才有艺术;只有通过别人,才有艺术”

从此出发,萨特进一步发挥他的美学观点。他说:“一句话,阅读是引导人的创作”,“既然创造只能在阅读中得到完成,既然艺术家必须委托另一个人来完成他开始做的事情,既然他只有通过读者的意识才能体会到他对于自己的作品而言是本质性的,因此,任何文学作品都是一项召唤”。这样一来,康德所讲的艺术品首先在事实上存在,然后它才被看到的观点就站不住脚了。按照萨特的看法,艺术品不是首先在事实上存在,而是当人们看它的时候它才存在。艺术品首先是纯粹的召唤,是纯粹的存在要求。它不是一个有明显存在和不确定的目的工具:它是作为一项有待完成的任务提出来的,它一上来就处于绝对命令级别。人们完全有自由把它放在桌上不去翻开它、挂在墙上不去理踩它,但是一旦人们翻开它、理踩它,人们就要对它负有责任。可以看出,萨特的美学思想与其哲学思想密切相关。

萨特的美学思想不是冷冰冰的理论拼盘,而是充满激情的跳跃的火焰。他的美学思想是面对现实、面对人生的。他把创造和阅读、作者和读者这两端紧紧拉在一起,并且给予后者以充分重要的位置。这种观点与他哲学上的自由观(主要是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表述的)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萨特首先认识到了读者的自由。他认为,读者的感情从来不受对象的控制,读者的感情是一种豪迈的感情,这种感情以自由为根源和目的。他说:“作家为诉诸读者的自由而写作,他只有得到这个自由才能使他的作品存在。但是他不能局限于此,他还要求读者们把他给予他们的信任再归还给他,要求他们承认他的创造自由,要求他们通过一项对称的、方向相反的召唤来吁请他们的自由,这里确实出现了阅读过程中的另一个辩证矛盾:我们越是感到我们自己的自由,我们就越承认别人的自由,别人要求于我们越多,我们要求于他们的就越多。”萨特于此处所谈的已经不仅仅局限在美学的苑囿,它一方面可以说是借题发挥,但它另一方面又处处没有离开美学的视野。我们只能承认这片美学的视野非常广阔。

萨特指出,每幅画、每本书都是对存在的总汇的一种挽回,它们都把这一总汇提供给观众自由。他如此重视阅读和接受,不是说他不重视作者和创作,如果认为萨特不重视作者和创作,那就会对他的文学理论、美学思想产生极大的误解。萨特之所以重视阅读和接受,是因为他想从另一个角度为作者和创作开辟出一条合乎他的存在主义学说的自由之路。他向作家们提出问题,不是要难倒他们,而是要提供给他们答案。他的《什么是文学》一书中画满了问号,前三章的题目就分别是《什么是写作?》、《为什么写作?》、《人们为谁写作?》。同时,这本书里也到处充满了他明确做出的萨特式的答案。

关于创作的本质,萨特说:“写作既是揭示世界又是把世界当做提供给读者的豪情。写作是求助于别人的意识以便使自己被承认为对于存有的总汇而言是本质性的东西;写作就是通过其他人为媒介而体验这一本质性,但是,由于另一方面现实世界只是显示在行动中,由于人们只能在为了改变它而超越它的时候才感到自己置身于世界之中,小说家的天地就会缺乏厚度,如果人们不是在一个超越它的行动中去发现它的话。”在此,萨特用他的哲学思想归结了他对文学创作的本质的认识。萨特不惜笔墨一再强调的是:世界的流动,存在的飞逝。他还强调了主体的积极性、人向外部世界的靠拢和进击。从萨特对创作的本质的探讨,我们再一次发现,萨特的美学是一种行动的美学,是一种介人的美学。它的昂扬有力与那种顾影自怜的“清静无为”的美学形成鲜明对照。萨特对于那种认为“只要认真观察现实,现实就会展现出来,因此,人们可以对现实作出公正的描绘”的现实主义极为不满,对之进行了猛烈的抨击。萨特对现实主义的攻击并不尽然,但他的攻击本身就足以使所有的艺术工作者严肃地思考一下现实与观察、与主体的关系。萨特所主张的,从某种程度上讲,正是提醒艺术家们在观察现实的时候,不应忘记对自己的观察。

萨特的美学不是那种干干净净的“纯美学”,而是有道德历史等思想在其中占据显要位置的美学。萨特从来不主张静观,他说:“作家的世界只有读者予以审査,对之表示赞赏、愤怒的时候,才能显示他的全部深度;而豪迈的爱情便是宣誓要维持现状,豪迈的愤怒是宣誓要改变现状;赞赏则是宣誓要模仿现状;虽然文学是一回事,道德是另一回事,我们还是能在审美命令的塚处觉察到道德命令。”萨特所说的这个道德命令,按他的解释,其前提是作者和读者相互承认对方的自由。读者和作者互相承认对方自由的目的就在于使双方的自由得到实现。根据这样一种看法,我们就可以给作品下一个定义:“在世界要求人的自由的意义上,作品以想象方式介绍世界。”萨特翻来覆去地证明读者与作者的双重自由,最终推出的结论是积极的。写作的自由包含着公民的自由,人们不能为奴隶写作,萨特坚持艺术创作的偏向性和功利性。写作归根结蒂就是要维护某种倾向性,“用笔杆子来保卫它们还不够,有朝一曰笔杆子被迫搁置,那个时候作家就有必要拿起武器。因此,不管你是以什么方式来到文学界的,不管你曾经宣扬过什么观点,文学会把你投入战斗;写作,这是某种要求自由的方式,一旦你开始写作,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已经介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