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第2/10页)

1983年春天,以写文化大诗知名的“朦胧诗人”杨炼到四川九寨沟旅游,与欧阳江河相识,杨炼送了一本法国诗人圣·琼·佩斯的台湾版诗集给欧阳江河。欧阳江河读到诗集中的长诗《远征》,对诗歌的形式和内容的结合深受启发。在欧阳江河看来,这首诗具有如下特点:长句,有些地方不分行;总体是现代语言,而有些地方用词又用得非常古奥、复杂;表达一种既是当代人的情怀,又直通远古人的心灵,半抒情半祈祷半招魂半宣告的,好像没有内容,又好像所有内容都包含其中。

好胜的欧阳江河也想写出这样的“巨作”,但那时候他还找不到合适的题材。

机会终于到来。1983年夏天,欧阳江河与新婚妻子去三峡蜜月旅行,在从巫山到巫峡的途中,相继看到了河上漂流着三具女尸,还看到江边古栈道上有七八个悬棺,于是,一首诗在脑海里逐渐成型。

回部队后,欧阳江河开始了《悬棺》的写作。这首诗,欧阳江河一共写了三年,但并不是按照顺序来写的,而是第一年写完第一章,第二年写第三章,第三年才写第二章。

按照欧阳江河的说法,他最喜欢的是第一章和第三章,第二章显得有些多余,主要是写到第三年的时候,自己觉得很恶心,难以为继。从内容来看,把1985年写的第二章删掉,也不影响全诗的结构,因为第一章写的是巫文化中阳刚的那部分,第三章写的是巫文化中阴柔的那部分,在结构上已经自足。

外界对《悬棺》有褒有贬。杨炼读了之后,激动地给欧阳江河回信说,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著名男高音范竟马将《悬棺》配上《战争安魂曲》录成磁带拷贝到北京给中央音乐学院的一些学者听,得到这些学者的盛赞,有的学者因此将欧阳江河列为“中国第一诗人”;欧阳江河的好哥们柏桦和张枣更是兴奋地认为,这是中国诗歌史上最伟大的诗歌。

而1986年,翟永明将《悬棺》带到青春诗会上,韩东看了,只说了一句:诗绝对不能这样写。

有意思的是,《悬棺》发表前,欧阳江河深受杨炼的影响,在《悬棺》发表之后,杨炼反过来受到了《悬棺》影响,并在这种影响下写了一首诗。为此杨炼专门给欧阳江河写了一封信。

可以想见,当欧阳江河接到杨炼的信时,内心里肯定充满了快乐与自豪。这份快乐和自豪延续到20多年后的今天,在接受虞金星的采访时,欧阳江河用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来表达他的自信:“我敢说我的这个起点在文学写作中的难度和用语、想象力的奇诡、有色彩和那种综合性的难度上,我觉得很多人终其一生也达不到。这有点像什么感觉呢?我现在挤在中国诗歌写作这个公共汽车上,但是在写《悬棺》的时候我付的已经是打的的钱了。”

因为《悬棺》,欧阳江河除了找到了柏桦、张枣等知音,还找到了很多其他艺术门类的同道:“我事后才知道,就在我写《悬棺》的同时,有一个四川美院的画家王川也画了一幅叫做《悬棺》的画,另外中央音乐学院一个叫做郭文景的音乐家——当年郭文景和谭盾、瞿小松和叶小纲四人被称为中央音乐学院‘四大才子’——写了一个音乐作品,也叫做《悬棺》。都是在同一年,八三年,大家相互都没有什么影响,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个题材。”而在新千年后,欧阳江河又多了一个“知音”——前几年,盲人流浪歌手周云蓬也写了一首名为《悬棺》的歌曲,如今,这首歌曲在网络上广为流传。

我专门去查阅了郭文景的代表作目录,并没有发现《悬棺》,倒看到了一部名为《川崖悬葬》的交响诗,看来,也许欧阳江河所说的郭文景的那首音乐作品,指的就是《川崖悬葬》吧。

当时,柏桦和张枣都以为,欧阳江河会成为庞德那样的诗人,《悬棺》的写作方式将伴随欧阳江河的一生。殊不知欧阳江河写完《悬棺》后,对这种写作方式已经深为厌倦,他已经在悄悄改变。

事实证明,欧阳江河的选择是正确的,尽管《悬棺》发表后反响强烈,但密不透风的文化堆积,挤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相比之下,同一时期的作品,我更喜欢创作于1985年的《手枪》。

手枪可以拆开

拆作两件不相关的东西

一件是手,一件是枪

枪变长可以成为一个党

手涂黑可以成为另外一个党

而东西本身可以再拆

直到成为相反的向度

世界在无穷的拆字法中分离

人用一只眼睛寻找爱情

另一只眼睛压进枪膛

子弹眉来眼去

鼻子对准敌人的客厅

政治向左倾斜

一个人朝东方开枪

另一个人在西方倒下

黑手党戴上白手套

长枪党改用短枪

永远的维纳斯站在石头里

她的手拒绝了人类

从她的胸脯里拉出两只抽屉

里面有两粒子弹,一支枪

要扣响时成为玩具

谋杀,一次哑火

——《手枪》

如果说《悬棺》是欧阳江河最早产生全国性影响的长诗,那么,《手枪》就是欧阳江河最早产生全国性影响的短诗,这首诗创作于1985年,属于组诗《东西》中的一首。这组诗的其他几首已经无人提及,唯独《手枪》至今仍散发出独特的光芒。时间就是这么残酷和公正。

诗歌首先向我们展示了一段有趣的拆字游戏,将“手枪”二字拆成“手”和“枪”,然后又反过来进行组合与衍生,“枪变长可以成为一个党/手涂黑可以成为另外一个党”,于是成为“长枪党”和“黑手党”,不露痕迹地进入了政治话题。

“而东西本身可以再拆/直到成为相反的向度/世界在无穷的拆字法中分离”。第二节的三句话,是一个过渡,也是在阐明一种存在的理由。有了这个过渡,第三节的“人用一只眼睛寻找爱情/另一只眼睛压进枪膛”的表述就显得顺理成章。情感与政治,永远是人类的两难选择,二者之间极少能够获得统一。“子弹眉来眼去/鼻子对准敌人的客厅/政治向左倾斜”。按理说,枪械代表着冰冷的强权,子弹则是执行强权的一种手段,或者一个分子,然而,子弹在诗人笔下,也具有摇摆不定的立场,它们懂得思考,“眉来眼去”既是一种动作描述,形容子弹穿梭的频率,也是一种心理描述,给人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于是,当强权发生动摇,政治开始出现了倾向。

“一个人朝东方开枪/另一个人在西方倒下”,仍然是对词的拆解与分离,也是一种生存的悖论,我们既可以用“歪打正着”来解释,也可以认为这是对生活中的“貌合神离”状态的一种尖刻反讽:“一个人朝东方开枪”,意味着他的目标在东方,那么他自己,自然是在靠西面的位置,然而在他朝东方的敌人开枪时,“另一个人在西方倒下”,即击中的却是自己阵营中的人。这样看来,“自己阵营中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人”,值得怀疑。因此我们也可以说,这几句诗是对好与坏,己方与对方的辨证与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