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第3/10页)
最后一节,诗人对词语再次进行拆解、组合与衍生,“黑手党戴上白手套/长枪党改用短枪”,形象改变了,“手”与“枪”也改变了,在外形上增加了迷惑性,但本质并未改变。代表着美的维纳斯,只有一只手,但她比人类高洁,在人类的蝇营狗苟面前,她伸出了唯一的手,“拒绝了人类”。这句诗出现多年后,我们在1990年的《傍晚穿过广场》中可以找到回音,欧阳江河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可贵的怀疑与担当的立场,就是从《手枪》开始的。
而在诗人笔下,作为一种具有崇高与纯洁的品质的象征,维纳斯同样具有可拆解性,她一方面具有外在的端庄美丽,另一方面,她的两个乳房如同两只抽屉,“里面有两粒子弹,一支枪”。但是,最终是正义战胜了邪恶,这只枪“要扣响时成为玩具”,无法用以实施真正的谋杀。“哑火”不仅指枪哑火和行动的失败,也是对前面所有叙述的一次颠覆——一次纸上的枪械拆解行为,最终结果必然是“哑火”——使读者的思绪重新回到最初的放松心态,意识到这是一场诗人精心安排的语言游戏。
《手枪》是一首咏物诗,但与以往我们所见到的任何咏物诗都不同,它通过读“物”的分解与组合,使我们不仅看到了所咏之物的外形与内涵,还让人们看到了物的可变化性。而在变化之后,又能通过高超的技巧将其还原。让读者始终感觉到诗人所咏之物的坚实存在。而在句式上,《手枪》也干净利落,屡屡出现的描述、延展与悖论,显得铿锵有力,有一种机械物被拆卸时的节奏及动感声调。
《手枪》的出现,标志着《悬棺》时代的结束。《手枪》预示着一种全新的写作的开始,此后两年,欧阳江河佳作迭出,写出了《玻璃工厂》这首更为纯粹和成熟的“咏物诗”。
四
2008年7月,一个刊物向我提出了几个与诗歌相关的问题,其中一个是:“曾有学者认为,目前,一般诗人的作品都高于上世纪80年代的名篇。此话言过其实还是确实如此?”我表达了如下见解: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弄清楚发出这种感叹的学者的立场是什么。也就是说,他到底是站在一个什么样的基础上说话。但无论如何,那种“诗歌的进化论”观点都十分偏颇。从诗歌技巧的探索方面看,90年代以后出现的诗人们是有资格骄傲那么一下子。但诗歌并不仅仅是语言的竞技和技巧的建构,它还有内容,以及整首诗体现出来的时代精神。而且从更广阔的范围看,内容高于技巧,与时代形成共振高于自我冥思。如果说语言和技巧是汗和泪,那么内容则是血和精神。当然,并不是说后者永远比前者重要,而是说它们只有完美地结合起来,才能成就一件优秀的艺术品。古往今来流传于世的名篇佳作,没有几篇是不注重内容而徒以技巧的出众取胜的,更没有脱离于时代生活而在小圈子孤芳自赏的。正如英国哲学家培根在《论修建》中所说:“造房子是为了居住,而不是为了供人观赏,修建的主要原则是实用,然后才是雅观。当然,二者兼顾最好。”在我的阅读范围看,80年代的不少作品直到现在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北岛、舒婷、周涛、海子、欧阳江河、西川、柏桦、于坚、李亚伟、韩东等人在80年代创作的一些诗歌至今仍然是中国当代诗歌的最高峰。
我所认为的“至今仍然是中国当代诗歌的最高峰”的那些诗歌,包括北岛的《结局或开始》、《雨夜》,周涛的《野马群》,西川的《在哈尔盖仰望星空》,于坚的《尚义街六号》,李亚伟的《中文系》等,当然,欧阳江河创作于1986年的《玻璃工厂》也当之无愧地名列其中。这是欧阳江河当年在北京参加青春诗会期间创作的作品,至今已20多年,仍然光泽依旧,它的存在,让人们无法对80年代诗歌提出任何诗艺上的质疑。
《玻璃工厂》共有五部分,为节省篇幅,这里摘录其中的前两个部分:
1
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
从脸到脸
隔开是看不见的。
在玻璃中,物质并不透明。
整个玻璃工厂是一只巨大的眼珠,
劳动是其中最黑的部分,
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闪耀。
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
就像鸟在一片纯光中坚持了阴影。
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然后奉献。
在到处都是玻璃的地方,
玻璃已经不是它自己,而是
一种精神。
就像到处都是空气,空气近于不存在。
2
工厂附近是大海。
对水的认识就是对玻璃的认识。
凝固,寒冷,易碎,
这些都是透明的代价。
透明是一种神秘的、能看见波浪的语言,
我在说出它的时候已经脱离了它,
脱离了杯子、茶几、穿衣镜,所有这些
具体的、成批生产的物质。
但我又置身于物质的包围之中,
生命被欲望充满。
语言溢出,枯竭,在透明之前。
语言就是飞翔,就是
以空旷对空旷,以闪电对闪电。
如此多的天空在飞鸟的躯体之外,
而一只孤鸟的影子
可以是光在海上的轻轻的擦痕。
有什么东西从玻璃上划过,比影子更轻,
比切口更深,比刀锋更难逾越。
裂缝是看不见的。
这首诗创作于1987年《诗刊》组织的青春诗会期间,当时,《诗刊》组织与会诗人到一个玻璃工厂参观,然后要求他们写一首诗。起初,欧阳江河并不打算写这篇命题作文,再加上另一个与会的女诗人生病住院,需要大家两人一组,轮流去看护,因而也没有写诗的心情。第一天去看护那个女诗人的就是欧阳江河和当时在《诗刊》社上班的王家新。两人开始聊天,聊到凌晨三点钟,王家新撑不住了,说要躺一会儿。欧阳江河突然来了感觉,到处找纸,王家新递了个烟纸盒过来。等王家新醒来的时候,一首80多行的《玻璃工厂》出现在烟纸盒上,而且一写下来就是定稿,发表时一字没改。
欧阳江河十分钟爱《玻璃工厂》的语言,他说,《玻璃工厂》是一首写物的诗,中国古代诗歌缺少处理物质的能力,所以他刻意想把物的特点变成语言的特点,而语言的革命是80年代诗人的一个重要的课题。
的确,这是一首恢复语言的光华的诗歌,华美、冷静而大气,佳句迭出。它从玻璃自身所具有的各种特点(比如冷、透明、易碎、可反光、尖锐)展开,进入世俗生活的哲理层面。比如第一节前三句:“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从脸到脸/隔开是看不见的。”我们可以看到玻璃的透明性,位于玻璃两边的两张脸可以相互“看见”,但脸的主人心灵却不一定相通,所以,就衍生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看不见”。又如第二节的前几句:“工厂附近是大海。/对水的认识就是对玻璃的认识。/凝固,寒冷,易碎,/这些都是透明的代价。”这几句表现的是玻璃的另几种特征,即寒冷、透明、易碎。玻璃是美的,平静得如同大海,但它同时也是脆弱的,因为如水般透明,也必然承接了水的弱点:寒冷而易碎。这是在讲玻璃,何尝不是讲述人生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