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第3/10页)
第二层从“像今夜,在哈尔盖”一直到倒数第三句“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在这一部分里,诗人对身处的环境进行了客观描述,展现出了时间的凝固感和空间的空旷感。视角从地面移向星空(“抬起头来眺望星空”、“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描述之物从具象的“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到抽象的“河汉无声,鸟翼稀薄”、忘记了飞翔的“马群”、“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的风;心灵的感受从固定的时间(今夜)到广阔的空间(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这些描述,强化了第一部分的结论:与无边的宇宙相比,人的渺小。最后,又从广阔无边的星空回归到具体的“人”和“物”身上——“我成为某个人,某间点着油灯的陋室”。所有这些,不仅营造了一个开阔旷远的境界,也进一步增强了其中的神秘感。
有了前面的情景铺垫,最后两句就来得顺理成章了:“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承接了前面使用过的方式,将视角从对客观事物的描写重新拉回到主题,通过“圣餐”、“孩子”、“放大了胆子”、“屏住呼吸”的描述,说明了“我”沉浸其中的投入,以及被壮美的自然景象所征服的虔诚状态。到了这一境地,诗歌不仅仅是诗歌,而成为一种抚慰心灵、提升万物的宗教。
因此,我们也可以这么认为:在哈尔盖这样一个寂静而且接近天空的地方仰望星空,实际上指向了诗歌作者对纯洁与神性的敬畏与向往。
关于《在哈尔盖仰望星空》的创作经历,西川曾在一些文章中有所涉及。
1985年6月,西川从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后,进行过一次漫长的旅行。先是随北大“智力支甘服务团”赴甘肃兰州、酒泉帮助当地培训英语师资一个月,然后赴嘉峪关、敦煌、青海西宁、哈尔盖。此间新华社同意接收西川,于是西川在8月份返京,到新华社国际部报到。没几天,便作为新华社实习记者赴山西太原,然后旅经五台山、运城、陕西米脂、绥德、河南洛阳、登封、内蒙古呼和浩特、包头、四川成都等地,历时半年,直到次年元月份才返回北京,整个行程超过三万里。
在去青海之前,西川与几个同学打定主意要去看青海湖。他们在地图上发现青海湖离一个叫哈尔盖的地方很近,谁料到,下了火车,才发现四处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揣着刀子的藏族人在站台上游荡。在当地人的提醒下,西川一行找到了驻扎在那里的军队。第二天,在那个部队一个连长的帮助下,西川等人坐上了去青海湖的卡车。
“我们的车在荒原上开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上了一个高坡之后,青海湖突然展现在我们眼前,大鸟像飞机一样在头顶盘旋,那种感觉真是太好了。从青海湖回来,我们住到火车站旁边的一家小旅店里,夜里我出来,抬头一看,又傻了眼:满天的星斗啊!世界上除了大地就是星空,和这个小火车站,然后我就写了《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幻觉在创造历史》)
正如西川所说,那一趟旅程对他“太重要了,完全是作了一次自我教育,眼界一下子就开阔了,我开始了解不同人的生活,体会到贫穷,还有贫穷本身蕴涵的生命力。我意识到我要摆脱学生腔,写作必须容纳地平线”。而西川的诗歌,也是从《在哈尔盖仰望星空》之后逐渐走向成熟的。甚至有一些诗人认为西川80年代的作品在质量上要高于90年代以后,因为它们简洁而机智,不像90年代以后那么纷繁,那么“学者化”。
除了《在哈尔盖仰望星空》,80年代中期,西川的另外两首短诗也风行一时,它们是《体验》和《起风》。
火车轰隆隆地从铁路桥上开过来。
我走到桥下。我感到桥身在战栗。
因为这里是郊区,并且是在子夜。
我想除了我,不会再有什么人
打算从这桥下穿过。
——《体验》
《体验》只有五行,它从一个人在铁路桥下感受火车开过来时的轻微震动着笔,传达了一种属于个人的神秘感觉。这种感觉是独有的,没有同样经验的人们无法体会。
在这首诗歌里,与其说西川写的是一种生活感悟,还不如说是西川在借此诗表达对艺术创作的自信。西川的诗歌,模仿者不少,但模仿者缺乏独到的生命体验和丰富的生活经历,以及高超的文字处理能力,只能模仿其形,难得其神韵。因此,在西川的独特性面前,识趣的模仿者一般懂得知难而退,不再“打算从这桥下穿过”。
起风以前树林一片寂静
起风以前阳光和云彩
容易被忽略仿佛它们没有
存在的必要
起风以前穿过树林的人
是没有记忆的人
一个遁世者
起风以前说不准
是冬天的风刮的更凶
还是夏天的风刮的更凶
我有三年未到过那片树林
我走到那里在风起以后
——《起风》
《起风》是西川早期的作品中少见的具有“情节性”的作品之一,全诗共12行,前面10行看起来是客观描写一些自然景象,包括里面出现的人,也是个“遁世者”,“没有记忆”,但这只是一个幌子,只是“起风以前”的情况。后面两行,诗意突然逆转:“风起以后”,一切都已改变。从“起风以前”到“风起以后”,时间已经过去三年,这三年中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诗人没有明说,但给出一个巨大的空间,让我们展开想象的翅膀。
西川还有一首“早期作品”《虚构的家谱》也值得一提。这首诗写一个人在寂静的夜里“以梦的形式,以朝代的形式”沿着时间往上追溯,从当下一直逆行至3000年前,似乎在寻找某种十分重要的事物。依托于想象,虚构了自己的祖先、祖父、父亲的各不相同的身份和生活道路,从而对“自己”的存在进行思考。但他最终没有获得确切的什么——
我虚构出众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
总能听到一些声音在应答;但我
看不见他们,就像我看不见自己的面孔
整首诗似乎有点玄虚,却说出了生活的真谛。太阳底下无新事,“我”来自“祖先”,他们和“我”虽不能相见,却能够隔着时空呼应,这是一种血缘,更是一种冥冥中的心理契合。而这样的感觉又何止在“祖先”与“我”之间?
像这样的作品,虽然简短,却韵味丰富,堪称言有尽而意无穷。如同海明威笔下的冰山,我们在看到露于空间的十分之一后,又开始对沉在海中的十分之九发生兴趣。这些诗歌与《在哈尔盖仰望星空》等一起,构成了西川早期艺术大厦的结实框架,西川后期诗风的改变也是站在它们肩膀上的。因此,即使西川认为它们“很幼稚”而将它们“抛弃”,作为读者,我们也不能忽略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