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小团圆》(第3/3页)
读过《忏悔录》的人都知道,卢梭的所谓忏悔其实是很肤浅的,他舍不得往自己最痛处下刀子,只能做到“自以为坦率了”。他承认自己盗窃,诬陷别人,忘恩负义,但他只敢暴露自己的一小部分缺点,而这一小部分缺点,他也拿得定,知道在自己已有的名誉光环笼罩下,实在不算什么,不但读者会原谅,甚至还因此觉得他更可爱可敬。浪子回头,有时比一个一以贯之的好人更受人欢迎。卢梭也想到了会有人看破他忏悔之下的虚伪,所以在《忏悔录》的结尾,他又告白道:“我说的都是真话。如果有人知道有些事情和我刚才所叙述的相反,哪怕那些事情经过了一千次证明,他所知道的也只是谎言和欺骗。如果他不肯在我在世的时候和我一起深究并查明这些事实,他就是不爱正义,不爱真理。我呢,我高声地、无畏地声明:将来任何人,即使没有读过我的作品,但能在用他自己的眼睛考查一下我的天性、操守、志趣、爱好、习惯以后,如果还相信我是个坏人,那么他自己就是一个理应掐死的坏人……”
看到这里我们真相大白了。卢梭写《忏悔录》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宣告自己是一个好人。如果谁胆敢质疑,那他就是“不爱正义,不爱真理”,是个“理应掐死的坏人”。这卢梭简直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但我疑心卢梭连这点儿疯都是装出来的。知道自己骗不了人,于是恼羞成怒,几近于恐吓谩骂了。
作家们,哪一个又不多少带着点儿疯气?张爱玲的疯是静静地,没有慈悲,没有温度,没有表情,却强有力,冷酷到让你脊背发凉,逼你去面对眼前那个疯狂、冰冷而真实的世界。你可以说张爱玲笔下的世界是偏执的,不完全的。但她的笔切入人性的深度,她对人类情感最隐秘最幽暗褶皱的展露与揭示,已经前无古人。她的勇气来自于不怕、不求、不屑。不怕伤人和自伤,也不求不屑人的理解和原谅。金庸《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药师,人品武功极高,狂傲到漠视人间一切规矩,随心所欲,无所不能为,张爱玲可以与他一比。但黄药师心里还有极柔软深情的一面,因为他得到过真爱。张爱玲却没有。张爱玲只一味地寒凉如冰雪,因为从来没有人真正彻底地爱过她,所以她也不懂得爱人。一个人,是要在被爱中学会爱人的。
张爱玲是人生的真勇士。她真是做到了鲁迅先生说的:“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作家最需要的便是这种勇气。只有这样,才会对生活、对文学有一种真诚的态度,才不会去写鲁迅先生说的“瞒与骗”的文学。文学的现实主义精神,我认为就是这种态度。
但张爱玲绝不是一个大小说家,大文学家。她仍然比不得托尔斯泰,比不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比不得鲁迅,比不得沈从文。我确实是崇拜鲁迅,不论这显得有多么的不时髦。作家必须首先有面对生活的真诚和勇气,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勇气。他还要有慈悲,要有热心肠,要有对人世间的大爱和大悲悯。作家不是菩萨,但要有菩萨心肠,即使有时候用了霹雳手段,也是因为他的菩萨心肠。文学的大境界还是必须有担当,有道义,有善,有温暖,文学中不能只有冷酷、伤害与恨。文学里,爱应该是底色,是前提。除了对人类困境和人类前途的思考与探索,文学还要能建设、能安慰、能展示和歌唱健康优美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