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史前形态(第2/15页)
大自然每一次都是匆匆地显露一下真容,随即又隐身避去,索尔格对此感到非常恼火。但在最初的气愤之后,他又必须以最大的干劲儿投入到它中间去,他不愿意迷失。对周围的环境,他必须认真仔细地看待每一个形态,不管它有多么微小——石头上的一条裂纹,泥土中的某种颜色变换,被风吹到一株植物前的沙粒,只有一个小孩才可能如此认真。这样一来,他这个几乎不属于任何地方、不在其他任何地方负有责任的人才能保持克制,无论为什么人也罢——而他只是在愤愤地自我克制中才偶尔能做到这一点。
那么又是为了何人而保持这样的克制呢?索尔格清楚地意识到,他努力从事自己的科学活动的同时,他也是在从事一种宗教式的活动:首先是他的工作使他具有不断地保持着各种关系的能力,让他具有选择权,一种双重意义的选择权:他可以进行选择,也可以被选择。由谁来选择呢?管他由谁来选择。他想要的只是可以选择。
他理解大地形态并不带有狂热,不过十分急切,以致他渐渐将自己也连带感受为一种特别形态。这种对大地形态的理解确实拯救了他的灵魂,因为它将他与那以赤裸裸的变化无常而咄咄逼人的无形态的大千世界分隔开来了。
那么其他人呢?在自己从事的职业中,索尔格从未干过一件对他人明显有益的工作,甚至从未干过一件或许能为某个群体服务的工作:他既未参与过一次石油钻井,也未能预报过一次地震,即便是仅仅作为责任人检测某个建筑项目地下土层的坚固度的工作也没有干过。然而他对“自己的实际情况”却很有把握:如若自己不努力承受每个地区给人的惊异,如若不努力用可供利用的种种方法解读地形地貌,并将解读的结果按照某种严格的规程交给别人,那他就不可能再有交际了,与任何人都不可能打交道。
他相信自己的科学,但绝对不把它等同于一种世界宗教,而是一贯严谨地从事自己的职业(“工作精细”是索尔格之所以胜过混乱无序、常常率性而为的劳费尔的原因所在),同时也是在练习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在这种时候,既用于技术工作也用于日常生活的严谨就是一种对深思苦想的不懈尝试。当然,这种尝试也只是让他偶尔威严地在诸如浴室、厨房或工具间之类的地方笨拙地走来走去。索尔格的信仰不针对任何东西,它起的作用(如果他能获得这种信仰)只是让他能够分享“它的对象”(一块穿透的石头,不过也有桌子上的一只鞋、显微镜上的一根线),并且赋予他这个时常受到压抑,而此时确实能够感受到自己是研究者的人以幽默:置于一种静静的震颤中,他便直接更加亲近地观察着自己的世界。
处在这种无我的时空中时(在那些怀有希望的瞬间,他将自己看成是愚者),索尔格丝毫也不神圣。他只知道什么是美与好,虽然短暂,但通过形式可以不朽。
或许他期盼着一种有什么具体对象的信仰,然而他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为自己想象出一位神。可是身处困境时,他察觉到,自己(仅仅是出于被迫?)总喜欢即时想象出一位神,而且简直就像在祈求。(有时候,他希望自己有一颗虔诚的心,这一点他从来没有做到过。不过随后他确信无疑,“众神”理解他。)
他羡慕那些从未中断过自己信仰的人吗?他羡慕已经得到拯救的芸芸信徒吗?至少他为他们的不温不火而感动;为他们能那么轻松地在严肃和欢快之间转来换去而感动;为他们坚定不移、积德行善、舒舒服服地回返外界而感动。他自己有时候一点都不舒服,而且他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他太频繁地用堆砌词句的欢呼迎接某些东西,可随即又以默默的不满摒弃了它们——他本该用一个有重大意义的幽默一劳永逸地回答它们。
然而那些信徒不可能成为他的交往对象。他能听懂他们的话,但却无法用他们的语言参与交谈,因为他没有那种语言能力。或者说,即便他破例十分虔诚地用一张对他们来说十分陌生的嘴说话,那么,当他身在“他们那信仰的昏暗之夜”里时,当唇齿间语不成句时,他依旧处在不为他们所理解的状态之中。
而对索尔格来说,他的科学的习惯用语是可以不断地重新以一种快乐的晕眩出现的,他对此深信不疑。它们在理解地貌形态方面的礼仪,它们的各种描述和命名约定,它们对时间和空间的表述,都让他觉得心存疑问:一种在人类历史中形成的语言竟被用于思考地球各种无可比拟的其他运动及产物的历史,这种情形还一直产生着一种冲动式的肉体陶醉感。他常常觉得借助研究地点来思考时间简直就不可能。他猜想可能有一种完全不同的阐述地貌形态的时间过程模式,他觉得自己就像自古至今那些思想变革者一样狡黠而暗带微笑(在他们的所有照片中他都注意到这一点);他觉得他在把自己的眩晕强加给这个世界。
在下班后的轻松愉快中,索尔格有如此浮想联翩的能力。此时面对着眼前这片黄色的荒野,他能够切身感受到这样一个人的那份孤独,此人不相信各种形态的力量,或因一无所知也就谈不上信与不信,如在梦魇中孤零零地面对着这样一片大地:难道这就是面对魔鬼时的那种惊恐,就是面对无可更改的世界终结时的惊恐。一旦处在那种终结状态之中,一个人绝对不会因孤单——在他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存在——当场死去,因为那时既不存在地点也不存在处所——绝对不会被魔鬼掳走,因为就连这类名字也不复存在——只是面对惊恐处在永恒的消亡过程中,因为也不再有时间。这条河的平原和平原上方辽阔平展的天空骤然间成了一个张开的蚌壳的两个壳盖,伴随着一种急促而刺激的快感的战栗,带着可怕的诱惑力,壳盖间涌出自时间开始以来逝去的种种东西组成的涡流。
他的另外一个自我身在一个由黏土、泥灰岩、也许还有金粉组成的前沿上,承受着这种呼呼作响的、仿佛在不断变换着方向的空寂。这时,索尔格从遐想中挣脱出来,自觉不自觉地向身后已经文明化的腹地转过身去。在那里,到处都是铁链拴着的狗,那毛茸茸的浅色尾巴在灌木丛间摇来摆去;在印第安人小土屋的屋顶上,一簇簇刚刚吐出嫩芽的青草闪着光亮;那个“永远的他人”——此刻他看到自己的同事劳费尔就是这样——脚穿挂着泥巴的高筒靴,身穿有许多口袋的专用上衣,脖子上挂着一个闪闪发亮的放大镜,刚从野外作业点回来,正站在房前木楼梯最高一级台阶上,脸和上身还浸在阳光里,显露出回到一个纯粹作为居所的地方时最初的不知所措。起初发了一阵呆,同时还肆意模仿索尔格的姿势,像他那样望着广阔的河域,抽着一支香烟,同样紧板着脸,仿佛在扮演一个需要特别帮助的角色,扮演在某人身后排成一列的一模一样的人当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