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史前形态(第4/15页)

水车的另一边,河顺着弯弯曲曲的河道流向北方,由低矮茂密的褐色针叶原始林构成的锯齿状的天际线犹如沿着一个潟湖的弧形边缘伸展开来。向远处绵延而去的矮树丛中耸立出为数不多的高树的树尖,仿佛在那后面的远处,在由一个个狭长的岛脊造出的虚幻潟湖的映衬下,真有一个潟湖岛小城的几座塔楼竖立在天穹的纯清空间前面。完全浸入黑暗中的小城的各种细节只有靠在还比较明亮的河水中的倒影才能看出来,城中时不时响起几声枪声,或是传出一只走失的狗的叫声,不过或许它们只是从那里又传回村子里的回声。在村子里各个角落,常常聚成群的狗一直要狂叫到深夜。

一只小船,由于乘船的人或跪或蹲,一个人都看不到,它漂出潟湖湾的暗影,遁入残留的光亮中,身后拖着一个深蓝色的浅滩。一颗枪弹仿佛从潜伏点射出,掠过平静的河面,几乎没有惊起涟漪,然后窜进岛上一个灌木林中。林中飞起几只乌鸦。

入夜不久,索尔格开着劳费尔借来的吉普车去找印第安女人。那个印第安女人从不等他,不过遇有机会还是侍候他,侍候时她一副热心肠而又不乏嘲讽,有时甚至流露着一种满足的威严。在他面前,沿河岸修的石子路坑坑洼洼,一溜小水洼虽然已不再闪闪发光,但依然还闪着惨淡的亮色,与同样泛着惨淡亮色的河面似乎归在一处。然而即使那藏着一个个浅滩的水面也不再是静静地守着自己,没有一丝界线清晰可辨地融入吞没了整个地平线的、犹如极圈标志的、形似长带的淡淡天际:天际中那些薄薄的黑云带可能也就是大河流经之地最后面的岛屿,而空中云带四周被割裂的最后亮色或许依然还是西去的河流。

索尔格停下车,想紧紧抓住这一空间事件。然而空间已经不复存在,没有了前景和后景,远近层次感正在最终消失,他面前仅剩下一种强劲而缓缓耸起的空敞,并非完全空寂,而是有一种灼热的实在感,他愈加强烈地感受到头顶上方和背后那漆黑的夜空,愈加强烈地感受到两侧和脚下那浓黑的大地。心神不宁的索尔格试图阻住这一自然现象以及在这一现象中生发的对流逝的沉思,采用的办法是在自己的头脑中将这种种矛盾的细节狂暴地逐出这幅画面——直至远近层次感、没影点2和可怜的孤单再次出现。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自己体内有一种力量,能将自己整个射入泛着亮光的地平线,能让自己在那里永远化入无可分辨的天与地的混沌中。

他坐在继续行驶的汽车里,身体僵硬,好像要远离所有的仪表装置,手把着方向盘相当靠上的地方,就像他不属于这里。

一条条没有名字的路从一个个没有门牌号的小屋边经过。有些窗户挂着绵羊皮,好像已经准备好过冬了。大门上方那些驼鹿角进入车前灯的光线时显得又白又大。小屋都高高地建在成排的粗圆木上,屋下黑乎乎的区域里,放在那里的杂物的影子在移动着。顺着林边修建的飞机跑道成了一块在汽车灯光中越来越细的石子地,很是空旷,两边夹着低杆红色标志灯。一条没有主人的狗瞪着发亮的眼睛从它的地下洞窟中伸出脑袋。这是一片被遗弃的移民地,美国联邦公路网中没有一条公路通这里,也不通船。要来这里,只能乘坐小型飞机。然而这里却有许多又窄又短的小路伸入原始森林,直通到一片片沼泽地,而那里也就是路的尽头。每户人家至少有一辆汽车,即使再短的路,住在这里的人也要开上车,在灌木丛之间快速拐来拐去,将从未干过的道路上的泥巴甩向树干和小屋的墙壁。这个偏远之地虽然平平展展,却拥有所有自己的物体、植物、动物和人,每天都会重新变得毛糙,像骨质一样,轮廓清晰分明。“印第安女人”(索尔格在心中总是这样称呼她,即使在她身边时也是如此)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出现在他的面前,身上透着迷人同时又泛着冷光的圆滑——好像这“圆滑”就是她经久的美称。

当时,夜晚还从未真正黑起来,在与超市相邻的酒吧里,她邀请了他去跳舞。她那宽宽的、与众不同的秀美身子(他不知道跳舞时该将双手放在何处)为他示范着各种动作,首先让他感到惊异,并且以一种他自己不大喜欢的方式刺激着他。与此相比,她倒觉得他身上的一切似乎都平平常常,或者说她至少是忍受了他。她的光滑具有诱惑力,她的宽容具有传染性。

关于她与这个外地人的关系,不应让部落成员们——其实几乎已不再有部落,有的只是听着卡带音乐、喝着啤酒、坚守在一个个小屋中的人,而他们屋后的森林里就是那些古老墓地的巨坟——得知任何风声:不然的话,作为卫生部门聘任的、独自掌管着该聚居地储备药品的护士,她也会失去自己族人的信任,“身上沾上了味儿”,“她的脸蛋中会蹦出青蛙”,给村子传染种种神秘的疾病,因而她本人必定会死于“一把石头剪刀”。和众多居住在这种纬度上的人一样,她丈夫不会游泳,一次在河里捕鱼时淹死了。她反复做着一个梦,她把他从水中拽出来了,却是一个装饰着羽毛的木制面具。

她的屋前竖着一个高高的图腾柱,在汽车灯光中色彩斑斓,柱子边靠着她两个孩子的自行车。透过没挂窗帘的窗户,他首先看到的是她那圆圆的额头,这意味着一种亲热的欢迎。于是他根本没等她的信号立刻就走了进去。他确信孩子们已经睡着了。

一个孩子在甜甜的睡梦中就像没有性别,松松地咬着另一个熟睡的孩子的胳膊肘。这个硕大的空间半明半暗,但却不黑,好像与其余空间分离开来了,一个只有他们才能进入的营地,屋外夜色中摇曳的灌木丛的影子在它的墙壁上蹿来蹿去:尽管如此,他——注视着她,顺从她,决心化作她美妙的机器(就像她化作他的一样),与其说使她“幸福”,倒不如说分享她那更为持久的骄傲——并没有把自己看成骗子,而是看到那个无可避免的、根本无须由他承担责任的欺骗行为的事实。

事情不单单是这样:他在她面前不得不使用一种(况且对她来说也是如此)陌生的语言。在这其中,他会有一种不同于使用自己的语言时的声音:在这种大概只涉及他们两人的特殊情况出现之前,就存在着没有实际行动的渴望与真正付诸实施之间的矛盾。对前者来说,他知道自己和对方都处在完美的状态中;而对后者来说,这种实施随后必定将以某种方式结束。尽管能够一次又一次地预感到凯旋,然而每一次都见不到胜利的影子。每一次似乎都是唯一有效的手段,而后来却几乎不起任何作用。那所期待的结合并未阻碍这种渴望,但却使它衰减成突然的难以持续的瞬间,正是在这样虚弱无力中,产生了一种愧疚感,而随后更加愧疚。这就意味着,他不爱她。他知道自己本不该到她这里来,而当她拥抱住他时,他在游移不定中突然与她做了那事。他竟然对拥抱没有一点感觉,只是依旧觉得孤单,怎么会成了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