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史前形态(第5/15页)
他希望用自己的语言去爱她,通过自己的语言去爱她,以此作为补偿。然而,实际上他并没有这样,而是用咄咄逼人的眼光默默地盯着她。她起先是一阵惊讶——不单是在讨他的欢心——随即害怕起来。他把玩这样的念头:杀了她,或者至少偷她一些东西,或者至少毁坏她一些东西,没人知道他在这里。“我不喜欢这个世纪。”然后他说。她慢慢悠悠地回答,好似在为他解读未来:“是的,你身体健康,也许会走失的。”
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他来自哪里,想象不出地球的另一块地方时就笑。天上那条长长的亮带现在终于消失了吧?发电机在屋后的铁皮棚屋中隆隆响着。在一种没有地点的黑暗中,超越出所有的纬度和经度,那些水滩在颤动,在围着圈子旋转。欧蓍草的白色花朵在寒冷中弯曲着身子,开黄花的母菊丛成了燃烧着的森林的航拍照片。此时,一种好似丁零零的失却方向感的警报声从索尔格内心深处飘出,穿过如夜沉寂的洼地,一直向北而去(此时此刻北是什么?),直至冻原滩地,在那里让一个冰柱崩陷下去。那冰柱是千年之前水泡出口的隆起物,被沙土和碎石覆盖,从外面根本辨认不出是一个冰块。说不定一个火山口正在形成,还带有一个湖,似乎极点附近确实曾有过一个小小的火山。屋子斜坡后面那条河里,只有河水表面还在流动:紧挨着河水表层下面,光滑的冰体填满了从源头到河口的河床,抓住上面漂游的树枝树叶并快速裹住它们,给河水染上了它的玻璃色。许多人的额头正放在盥洗池那冰凉的瓷边上,睡在这张床上的两个孩子大概整个夜里不再会翻身。而劳费尔呢,他正站着在看一封信(今天并不是送邮件的日子呀?),信纸用手指捏着,但更多的是用手掌捧着。在索尔格的遥想中,他身边沙发上有一个稍稍侧斜的水果篮。这期间,他一直盯着也瞄着他的猫,直到它最终闭上了眼睛。风在屋外灌木丛中的空啤酒桶中呜呜鸣吼,同时来自史前时期的风也在他的脑子里发出埃俄罗斯3式的怒吼,而小屋此时立身的土地就是由这种风吹聚在一起的。索尔格察觉到,十分熟悉的非现实从所有共时但却互不相容的物象中聚向他的四周,马上就会将他刮走。这恐怕又是他自己的过错。“我必须回家。我必须睡觉。”拳头捶着脑袋;这也是一种祈祷:这甚至在起作用。恐怖的景象消逝而去,空间感重新归来。“你在看什么?”印第安女人问,他在自己的眼角中感受到对她的好感,张臂抱住女人。他此举是当真的。她紧紧抱着他。当他抬眼向上望去时,第一次发现她面部没有任何表露,就是一种完全的投入,他在那张脸上预先看到了一个漂亮的老人。
索尔格一边受着她的款待,一边还认真地听完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故事讲的是有一个人让一个女人闻铜,用这种方法诱奸了睡着的她。他被礼貌地送到门口,然后心情愉快地在怡人的极地夜色中驱车回家。还从未有过这种提前的倦乏,它的降临“犹如偏离了垂直”,也许是因为用那种陌生语言滔滔不绝地说话所致(其间他仿佛觉得他的“危险性”是作为古怪而阴森恐怖的人出现的)。他踏入在黑暗中闪烁着亮光的木头房子里。这房子的颜色、形状和材料离得老远就已经作为能量传给了他(斜坡后面的水流已成了细小的潺潺声)。他有一种活动欲,有一种十分强烈的研究大自然的冲动——尽管后来他只是端了杯葡萄酒来到孤寂的实验室里(劳费尔已在隔壁睡着了),把猫抱在膝头,百无聊赖地遐想着里里外外的昏暗中的概貌和秩序。
他可以自由自在地使用自己的语言了,终于开口对那只猫说:“尊敬的有魔力的动物,大眼睛的家伙,食肉的家伙。别害怕:现在谁也没有我们强大,谁也不可能对我们造成损害。窗前流淌着怀有敌意的水,可我们坐在我们自己的地方,直到今天,我们一直运气不错。我并不太弱,我并不太无能,我能够自由自在。我想获得成功,我想经历冒险,我想教会大地理智,教会天空悲伤。你懂得这些吗?——我心情难以平静。”
他们两个向夜色望出去,猫的注意力远远超过人,高高竖起的尾巴下面的排泄孔犹如一道闪烁的目光对着他。一阵这个地区少见的风在外面狂吼,静静的屋子的木头里面也发出咔咔声。索尔格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最后觉得自己在用头盖骨称自己脑髓的重量:一台秤所做的事情就是让它所称的东西没有重量。一阵神经的震颤又一次围着脑袋转圈子,好像皮层下有什么东西在扑打着翅膀;随后出现了完全的寂静。在这种寂静中,一切都在说着这样的话:“夜——窗户——猫。”索尔格感到屋外的寒冷和风是在自己的肺叶中做着善事。
他抓住猫的前腿抬起来,因而它只能挺直身子立在那里。他将耳朵贴近它的嘴边:“现在说点什么。别再装了,假惺惺的四条腿的家伙,没爸没妈的怪物,无子无女的强盗。倒是加一把劲呐。谁都知道你们会说话。”
他将圆乎乎的小猫头紧紧按在自己的耳朵上,同时越来越用劲地抚摩它的身子,最后他的手穿过它的毛抚摩到它的骨架。
猫一动不动,几乎不再喘气,在这种困境中眼睛瞪得滚圆,晶莹透亮,瞳孔中现出这个男人的影像。过了好大一阵子,它才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最后用热乎乎的气流将一个短促的悲伤之音送进他的外耳。那声音不是出自痛苦,而是发自最后的紧要关头,发自一种终于出现的放松。随后它甚至用一只爪子完全家养动物式地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
“荒谬的畜生,”折磨者说,“魔鬼似的夜行动物,可以随意比喻的家伙。”
猫抓了他一下,趁他松手之机,将他的膝盖作为中间踏板跳离开他,立刻钻进房间的长条地毯里,在地毯下使劲弓了一下身子,呆呆地卧在那里。
索尔格脸上先是有一种凉意,后来伤口才微微出了点儿血。逃离而去的猫的身后,家具还在嗡嗡作响。他面前的桌子上,一个罗盘指针的褐色针尖在颤动。隔壁房间里,另外那个人在床上重重地翻来颠去,似乎是没找好自己的位置,在睡梦中说着什么。或者那已经是一种吟唱?到底有什么可庆贺的?人是那么容易泄露自己的秘密。人如此之快就乐于说话了。相对之下,猫的忸怩是那样美好。别再说了,伙计。赶快来吧,沉默不语的时代。
罗盘旁边放着一封写给他的信,从欧洲来的,他还没有打开。(看看从哪个国家在冒着什么样的烟?)单单在今天这个日子,还有多少其他事情被拖延了呢?犯了一个无可补偿的过失的感觉戏弄着他,且说不上是攫取了他。因为他只是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后悔,不可能去补救什么。“绝对不会再这样了。”他说,正是夜间睡意朦胧拿定主意的时间,“这一天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什么?一种强烈的炎热,几乎是臭的,迅速向房间压下来,向房间中这个依然顽固的没有入睡的人压下来:无可弥补的不足和没有止境的无能的意识。他没有权利看那些用于技术目的的物品,他没有权利看那条河。他曾让人拥抱自己,那是骗人的假象。劳费尔此时真的在睡梦中唱着歌。“滑稽的另一个,可笑的自己,笑呵呵的第三者。”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向来如此,他们所有的人都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们都是造假者,无一例外。夜晚变成一个在外面倚着窗户玻璃的物体;索尔格此时真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危险的人:因为他想丢弃一切,想自己走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