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空间禁地(第2/10页)
“被强风的那一个个旋涡掠到了哪个出身的国度呢?”——于是,出现了那个索尔格觉得在其中看到了自己变得麻木的一个原因的画面:在那个“世纪之夜”里,在那些低矮空寂的“各个大陆的大厅”里,他远远坐在后面,像一个正在伴随着这个该诅咒的世纪,至少在为自己和自己的同类而痛哭的人——而同时又不许可他这样做,因为“责任在他自己”。是的,他连一个“受害者”都不是,因而也不可能与这个世纪的受害者联合起来进行大诉讼,并在共同苦难的陶醉中再恢复到能够发声的状态。他,这个“默默坐着的人”也许虚弱,然而却是犯罪者的一个后代,而且也将自己看成是犯罪者;而他的世纪那些种族屠杀者就像是祖先。
紧闭的帘布团团围着他,那堆信件像敌方的一块带有纹章的盾牌威胁着他。在这一时刻,索尔格发现,他怎样代表着每一个强加给自己的前辈,而且也根本用不着去装腔作势:他那神魂出窍的麻木重复着那些残暴的畸形怪物的麻木;他不仅在外形上像他们,而且与他们心心相印,与他们如此心心相印,就连他们自己也从来都不可能这样。没有命运,没有关系,没有痛苦的权利,没有爱的力量(那些信件无非意味着无序),他就只剩下忠诚:忠诚得成为崇拜死神大师的化身。他闻到那战争的气味,在自己的陋室里已经被战争团团包围。
然而,留心了这个原因,使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语言。然后,他会憎恨自己,因为他曾经为那些行尸走肉而鬼迷心窍,仿佛他“与他们亲如一家”。憎恨中,他呼吸得更深切;把自己从那墓穴旋涡中呼吸出来了。“我再也没有父亲了。”他闭上双眼,在眼睑后面看到了那条河明亮的残像。他的语言是“游戏”,身在其中,他又变得“灵动”了:他站起身来,脱下衣服洗浴,在水下唱着一支很糟糕的歌,出水后完美地唱到头。他拉开了所有的帘布。
语言,和平的缔造者:它的作用就像是那完美的心境。这样的心境使得这位观察者感知到了外界万物的灵魂。那些树木间刮起一股旋风,一张完整的报纸随着树叶和碎纸屑在风中旋转着,飞动中甚至还有模有样地打开合上:它总是在黑暗中折叠起来后飞快地飘向窗户,可每次快到跟前时却掉转了方向,在越来越缓慢的飘动中(“为我”)又展开。那后面,野草像庄稼似的摇曳起伏。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像一所相距遥远的学校里传出的嚷嚷声。索尔格可能一时间想起自己在欧洲的孩子,又打开了房子的大门,发誓永远不再关上一扇门。
他终于躺下睡觉了(之前,床曾经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东西),最后的亮光伴随着岩石柜里硫矿石的黄色,最后的光亮消失在眼帘后。他还想起来头朝着北睡(在三角山墙木屋里,他头冲着南睡)。
当然,他若有所失的样子,但“无可抵偿”这个明摆的事实却被淡化成一种对种种缺失不确定的感受。他没有忘记,麻木作为无法避免的命运,已经深深地烙在他的身上,成为他实实在在的状态。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说话、行动)都游离成一种非真实的装腔作势。
在他脚下的沙质土地里,像是有一条通向大洋的沟堑,那里出现了一个当年激浪拍打的礁石,是被史前的海浪从海岸岩石上拍打下来的:在这一夜里,这所房子缓缓地绕着那个轴心在旋转,像一艘木制方舟沉降在这块礁石上(陆地的尽头)。
索尔格应邀在邻居家吃早餐。从那里,他观察到,那个昨夜的陷阱在晨光中显现为留置的房产。
一棵松树的枝条从旁边悬吊在房屋的正面,高高的草丛里站着一只好似没有腿的狗,它长着一张怪人的脸,注视着在林木间滑翔的一只只海鸥。他离开期间,那些草都已经长到了大门跟前。索尔格和邻居一家坐在一个半圆形空间里,是起居室向外突出的部分,被阳光照得通亮。他知道自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会沉着镇定,能应对一切,有能力做好自己希望有能力做好的事情。他的眼睛在荒野中已经习惯了远距离,现在毫不费力就适应了围成圈坐在他左右的邻居一家。现在才回来,他带着一个地质学家的威严参与到邻居家的生活。由于经历了种种坎坷,他还略显疲惫,而正是这种微不足道的疲惫使他显得很有生气。
他不像以往参加聚会时那样常常心不在焉地想着各种不相干的图像,而是演绎着一出独一无二的、全面的幻想剧。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使自己周围的人处于当下的状态,把他们纳入自己的世界里。地地道道的全神贯注(更像是清心寡欲),索尔格在享受中甚至变得强壮了;这种对吃的快乐以无目的的占有乐趣(“特别”)打动着他:直至遥远的生命终点,他想要一味地去享受。在这个过程中,对自己的脸,尤其是对眼睛和嘴巴,他总有一种美妙的感受。而那些塞在裤兜里时而沙沙作响的纸钞却给他另外一种感受,它现在也加入其中。
“我们的邻居先生,”双手抱在胸前打量着他的邻居家女主人说,“今天看上去气色很好。”(她丈夫接着这个话头说:“就像吉星高照的有福之人。”孩子们蹙起眉头望过去,然后跑到户外,去和狗在草地上玩捉迷藏。)
麻木之夜过后的这个早上,索尔格其实比以往更为引人注目,作为行人走在人群当中时,他常常被误认作公交车司机、电工和粉刷工。身子似乎变宽了,面部神态平静,而且越看越显得平静,好像从来就是一个主角的脸(想到过去的那个夜晚,他有一种调整成功的感觉),双眼更深地陷进它们的孔穴中,蒙着一种全知的亮光。“是的,今天我的力量出自我自己。”他说。
和索尔格一样,这家人祖上来自中欧;和他一样,多年来生活在这另一块大陆的西海岸;在索尔格眼里,这对夫妻是他至今还可以相信彼此相爱的一对。他们的孩子与其说是正式的家庭成员,倒不如说是纯属偶然,是这一结合的见证。有时候他们就站在一边,惊讶地看着这对嬉闹的成年人。
索尔格对他们的第一印象是“两个不怀恶意的人”。他们肯定是不怀恶意的。不过后来证明,那是他们特有的善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善良也转移到另一位不怎么和善、和他们聚会时不可能感受到恶意的人身上。这样感受着他们,可以想象出来,他们实际上当初是作为两个贫苦的一半相互走到一起的。表面上,他们常常显得头脑简单,而且由于智力缺陷甚至显得丑陋。然而,他们却给想象力以施展的空间,使想象力首先成为一种可能,并且在其中安身立命,成为地地道道的代表——几乎没有任何别的人会像索尔格一样,以如此安详的幻想(而不是封闭在那些司空见惯的幻想之中)让索尔格充满生气:作为美好的想象,从他们身上毕竟只能想到善良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