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单元 难得的时光(第7/7页)

四季位于宜兰县大同乡的泰雅人山村,是我最早知道的高山族部落。初中时我被头城中学退学,不得不转到冬山中学重读初二,每天搭火车通学。每当火车停靠罗东,就是我心跳最剧烈的时刻。前往太平山的泰雅人都在对面月台等候森林小火车,正值青春期的我们就会望着那些美得不得了的四季少女,或是嬉笑吹牛,或是偷偷幻想。有位同学后来还真娶了四季美女当老婆,休学在家,成了十五岁的小爸爸。促使我一再造访此地,拍摄期间长达九年,且举办《四季》展览、出摄影集的缘由,正是因为这个少年时期的情结。

毕业典礼结束后,两位四年级的在校生代表要求我为她们合影,或许是从学长依依不舍的情景中体会到,再过一两年,她们也不可能天天黏在一起了!我先是用配备小广角镜头的135相机取景,却发现黑板上方的孙中山先生肖像也在画面之中,于是又换上标准视角的120相机。画面满满的都是这两个喜不自胜的小女孩,眼睛清澈到可以让人看见心底的亮。

正是这样的眼神,让我当年孜孜不倦地在台湾的各个角落走动,记录下每张遇到的纯朴面孔。这份纯洁的童真,便是我们所有人长大之后,最深沉的乡愁。

屏东三地门,1990

老传统与新潮流

那天带工作室的学生去多纳外拍,中午由台北火车站出发,夜宿高雄,隔天早晨搭客运车到屏东,再换一班车到茂林包出租车,直到汽车没法前进,一行人再徒步通过一座小吊桥。终于抵达多纳村后,整个村子却是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原来大家都到另一座山头喝喜酒去了。一位妇人叫我们赶过去看看,因为青山村的排湾人酋长要为长子娶亲,举行“抢婚”仪式。这样的传统大典,就连许多年轻一代的高山族都没看过!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传统高山族婚礼都得用抢的。整个仪式需要的人力、物力相当庞大,一般人负担不起,唯有头目或贵族的子女结婚,才能有这样的场面。不止青山村总动员,就连附近几个村也几乎倾巢而出。

这么特别的抢婚仪式,在此之前竟然没见任何媒体报道过,整个活动从头到尾不见专人拍照或录像。我和学生成了不请自来的义务婚礼照相师,大家满场飞奔,拍得不亦乐乎。我鼓励一位在晚报担任摄影记者的学生翔实记录,作品果然受到主管赏识,在每周日的视觉特刊发了个满版。

亲友们个个盛装,几乎都是传统排湾人大礼服。抢婚仪式按部就班,遵循古礼,可拍大合照似乎才是新人与双方亲友最重视的项目。从山下请来的摄影师终于出现了,然而,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新郎、新娘与花童竟然特地换上了现代的西式婚纱礼服。

望着观景窗里的画面,我终于明白,对年轻的新人而言,老传统是不得不扛的包袱,新潮流才是他们想追求的目标。

撒娇的小女孩

三地门青山村的酋长娶媳妇,谁是本村人,谁来自邻村,很容易分辨。前者一律穿排湾人传统服饰,他村宾客则无论本族或鲁凯人,都精心打扮穿起了洋服。这个偎着母亲的小女孩不但穿着新皮鞋,还梳了个小发揪,夹上鲜艳的假花。

抢婚仪式难得一见,虽然忙着捕捉镜头,我也晓得,小女孩滴溜溜的大眼已经在我身上转老半天了。可是我捧着相机跑来跑去,没空跟她说话。新人与双方亲眷彼此拉扯、抢奔、追赶、假哭、真笑的动作稍纵即逝,一点也分神不得。

在台湾的高山族之中,排湾人与鲁凯人都拥有贵族制度。依据传统,继承贵族阶级的一律为长嗣。各部落有贵族、士族与平民等阶级,不同阶层不仅通婚不易,也很少往来。头目与头目家族的联姻婚礼,绝对是任何部落里最重要的庆典。

等新娘终于上了两根长竹竿绑的藤椅,被架去新郎家后,喧闹的人群才渐渐散去,我也回过头来朝女方家走。那双乌黑的眸子,我老远就看到了,又大又圆,在黝黑的肤色衬托下显得更晶亮有神。

一路都用135小相机抢镜头,此时静下来,便忍不住从包里取出120相机,气定神闲地蹲在这对母女面前框景、对焦。本来很希望被注意的小女娃,此刻却扭捏起来,小手抓着妈妈的衣角撒娇。

这就是我最爱拍的照片,在人物眼睛最有神、表情与肢体语言最自然的时候,灵魂就会跃然而出。人的一辈子可能没几次机会在灵魂现形时被定格,即使被定格,自己也不一定看得到。然而,素未谋面的人却能从这样的影像中得到共鸣,因为那不只是一张容颜,还代表了她的本真。

屏东三地门,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