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单元 难得的时光(第6/7页)

那个时候,观音山尚未开发,山上没有东挖西盖的庙宇、房屋、墓地,也无杵在山头的高压电塔,完全是原生态。记得画家席德进在世时最喜欢画观音山。当时我年轻,觉得此山棱线单调,不过是个尖锥罢了,不明白他为何百画不厌。现在可懂了,在关渡山居,整面窗都映着它随不同季节、时辰而展现的面貌,变化万千,令人着迷。原来,有些美是要年纪愈大才愈能品味的。

现今的观音山脚下,尽是一栋栋的豪宅,整个河畔被建商冠以“左岸”的美名,想跟异国的花都效颦,却营造不出丁点浪漫气息。三十七年前拍此照时,我特地等候孩子来到山前,为的是交代拍摄地点。如今再看,却发现照片还留住了浓浓的时代氛围。纯朴方是至美,这两个小女孩就是证明。

补破网

在淡水出海口附近,有个堤岸边的小角落搭着一顶简陋的遮阳篷。那是渔人修补渔网时用来防晒的,面积不大,也就够补一张小网罢了。就是单人舢板随身扛的那种,只能在河口撒一撒,捕获的鱼也是小小的、少少的。网破了,孔也不会太大,补起来轻松得有如缝扣子。

也因为如此,这位老渔夫显得十分悠哉,针进针出地手起手落,竟带着几分优雅。夕阳透过遮阳板隙缝洒下柔光,为他添了几分斯文气,意味深长的表情,竟像是在书案上读着一篇好文章。

其实,台湾有首著名的歌谣就叫作《补破网》:“见着网,目眶红,破甲即大孔,想要补,无半项,谁人知阮苦痛。今日若将这来放,是永远无希望,为着前途罔活动,找家司补破网。手提网,头就重,凄惨阮一人,意中人,走叨藏,针线来逗帮忙,孤不利终罔珍重,举网针接西东,天河用线做桥板,全精神补破网。”

这首由李临秋作词、王云峰作曲的歌发表于1948年,原本描述的是失恋心境,却被用来隐喻“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后,人们敢怒不敢言的社会氛围。因“渔网”的闽南语谐音是“希望”,民众也借此歌彼此互勉,不要灰心,不要放弃,大家齐心协力,一针一线缝实破网,织补台湾的新希望。

这位老渔夫,看年纪就知道,他定能将这首《补破网》唱得朗朗上口。那安然的模样,让我在按下快门时被深深触动了。稳定社会的力量,还是来自于每一位谨守岗位、勤勉不懈的小老百姓啊!

台北淡水,1976

南澳村的假老头

南澳乡是宜兰县面积最大、人口最少的乡,境内的七个村,除了东岳,金洋、南澳、澳花、金岳、武塔、碧侯我都去过。村与村之间相隔甚远,外地人若不自备交通工具,造访不易。南澳村就还好,因为是北回铁路的一站,纵使车班不多,也算方便了。对我而言,它更是全台湾最容易抵达的泰雅人部落。

在辞掉电视公司职位、开班授徒后,我经常带学生来外拍,只要在台北搭早班快车,抵达罗东再换普通车就行了。到的时候天刚亮,村民大多没醒,正好可以跟他们同步展开新的一天。在这个村,我还真拍了不少好作品,哪天可专门为它编一个主题。

当时,台湾大多数高山族村落都已汉化,纯朴、宁静的南澳村就跟一般平地小镇没什么两样。几近失传的传统艺术,全赖经纪公司苦心搜罗,组织表演队伍在各大城市巡演。如今为了吸引游客,不但有南澳泰雅文物馆、守月祭,就连早已消失的黥面习俗也卷土重来。

那天来到南澳正逢下雨,相机最怕淋雨,我跟学生没备雨具,大部分时间只好躲在屋檐下聊天。原以为会无功而返,却见雨中有两个小男孩朝我们走过来。其中一个戴着大鼻子眼镜装老头,鼻下还有一撮翘胡须,好像这样就能提早长大。

“帮你们拍张照吧?”听我这么说,撑伞的男孩强忍笑意,假老头却从雨伞下面跨出来,好像知道我想拍的就是他,不但站得笔直,还微微皱着眉,仿佛心目中的大人就是这种表情。

事隔二十多年,这个小男孩早也步入中年。当大人的滋味,不知是否跟他期望的一样?

宜兰南澳,1989

高雄多纳,1978

坚持做自己的小孩

这三个鲁凯人小孩本来在村中广场玩耍,应我的要求,来到石像图腾边留影。大概是从没拍过照,也不知道相片是什么,见我拿120相机对着他们,竟然呆了,好像我手中的方盒内藏着一只凶猛的动物。小姐姐扶着竹竿的模样,简直就像撑着一支长矛。

还真没见过这么倔强的孩子,我试着逗他们笑,可是一点用也没有。太阳很大,晒得他们和我眼睛都睁不开。愈是努力要让他们放松,他们的表情就愈凝重,毫无妥协的意思。在按快门的那一刻,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勉强!

在茂林乡最深处的多纳,当年是个非常偏僻的山地村落,我却至少造访过四次。第一次是冲着名字去的,没想到村里竟有台湾保留最好的石板屋。矮小的房子里,从屋顶、墙壁到地板全都由一片片形状不同的页岩堆栈而成。石片是从山壁上凿下的,族人视其大小、厚薄,将之安置于最适合的房屋结构处。

就连村中央的这座保护神,也是由一整片页岩雕出来的。这么大的尺寸可不容易取得,为了怕石板碎裂,雕刻线条尽量简单,倒让本当威风凛凛的神祇,看起来有点像可爱的姜饼娃娃。

想知道这座石像还在不在,我特地上网搜寻,才知道如今的多纳村,所有石板屋已改用机器切割的规则石材,还往上加高,往旁拓宽、隔间,变成了一间间民宿。原来朴拙粗犷的原始风味尽失,就连天然的多纳溪温泉也被分割,圈围成一处处收费泡汤池,石像自然也不知下落了。

如今再看这张照片,我还真是佩服这几个坚持做自己的小孩。

宜兰四季,1990

最深沉的乡愁

那天是四季小学的毕业典礼,一个年级只有一班,让我很容易就跟孩子们混熟了。全体毕业生向导师鞠躬、道谢后,年轻的男老师竟说:“请各位同学也跟阮先生敬礼,谢谢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到四季拍照。除了今天的毕业典礼,他还来拍过好几次开学典礼,你们都记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