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扎克拜妈妈的一天(第2/4页)

抹好后,妈妈抬起手看了看,又撕了块塑料纸缠在手指上,并让我帮忙给打个结儿,然后继续干活。可没一会儿,塑料纸就给蹭掉了,很快,那点儿黄油也被蹭得干干净净。我提议再抹一遍,她叹口气:“行啦行啦!”

当阳光再一次坚定地铺遍冬库尔的山头时,下游的莎拉古丽和赛力保媳妇各拎着一个包远远沿着溪水走来了。我俩站在门口,好半天才等到她们走到近前,然后把她们迎进毡房,铺开餐布切馕冲茶。这道茶结束得很快,两人和妈妈交流了一番沥干酪素的布袋的大小问题后,就合碗告辞。妈妈走进塑料小棚,在破衣服堆(春天的时候它们还是好衣服)里东翻西翻,翻出一件破衬衣和一块皱巴巴的花布。她把衬衣反穿在身上,又把花布在衬衣下摆比画了几下,最后满意地脱下来裹成一团夹在腋下,同她们一起去了。走了没几步,又回家穿上绿色金丝绒面料的羊毛坎肩。

一定是去莎里帕罕妈妈家借用缝纫机。刚才喝茶时,我看到她俩敞口的包里装着布和缝纫机线。

阳光和乌云交替控制着冬库尔的天空。雨时有时无,时大时小。毡房因为被雨水浇湿而弥漫着浓重的羊毛味。

我一个人在家呆坐了一会儿,也掩门出去了,沿着从东面沟谷里流出的溪水往上游走去。一路上,右边是落叶松林的山坡,左边是层层累叠的巨大石块。沟谷狭窄崎岖,并且很快就走到头了。就在小路尽头突然出现一大片整齐笔直的杨树林,林间堆积着厚厚的落叶,脚底触感柔软又神秘,似乎重重落叶覆盖的是一个嘴唇,若找到它,吻它,就会令更美好的什么事物苏醒过来。穿过这片林子沿一段陡峭的上坡路爬到最高处,视野突然开阔。满目全是美丽而巨大的白色石片,如一道又一道光洁闪亮的屏风,重重叠叠,参差耸立在群山间。

美景也会让人疲惫。好像终于放下心来,终于得到了疲惫一般,我疲惫地回到家。家似乎比我更疲惫,房间空空,没人回来。

我披一件衣服倒头就睡。感觉睡了很久很久,梦里沿着刚才走过的路反复地走,反复地去到高处,再转身四面眺望。后来又去了别的许许多多地方,见了各种各样的人。但冷醒后,一看表,只睡了不到半个小时。

扎克拜妈妈也睡在旁边,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的。花毡上放着她的最新作品,原来她把花布拼接在衬衣的下摆,给卡西做了一件挤奶穿的罩衣。家里只有一件围裙式的罩衣,平时妈妈穿着。卡西身上便总是溅满奶渍,很难洗去。

风又大了起来,却没有乌云和雨了。这一回风只刮在低处,高处是安静的。云像雾气一样一团一团呈絮状停在无风的高处。

很快妈妈也醒来了,她一起来就拧开录音机,换一盘自己最喜欢的磁带听起歌来。我们铺开餐布相对喝茶,一个悠闲的下午就此展开了。嗯,驼毛已经剪完了,挤牛奶的工作得等到傍晚了,昨天背回了够用三天的柴。眼下暂时没有太迫切的劳动,加上刚才又饱饱地睡了一觉,天气也缓和过来,我俩喝着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妈妈告诉我,我们下一个牧场会很美很美。至于怎么个美法,她却无从描述,只能朴素地作如下表达:“树多,石头多,水多……”

我说冬库尔就已经很好了啊,为什么要离开呢?妈妈说,不行,这里人太多了。

的确,我们和爷爷家刚搬来时,附近只有强蓬和恰马罕两家人。后来又来了保拉提家,一共才五家人。但陆续又有驼队进驻,如今远远近近十多家了,草地渐渐受到明显的破坏。而我们的下一个牧场,听说只有我们和爷爷两家人。那里的生活一定更加寂静和坚固。

喝完茶,我收拾厨房角落,妈妈拎着录音机坐到门口的草地上,边听歌边给斯马胡力补秋裤。远处南面群山阳光灿烂,我们这边虽然蒙着一层薄云,但也算明朗温暖。风渐渐停了,草地安静,深厚葱茏,妈妈坐在那里的姿势非常悠闲,看上去轻松又愉快,还随着音乐轻轻哼唱。

她在斯马胡力那磨得薄得快要破掉的秋裤屁股上衬了一大块撕碎的内衣针织面料,这样便还能再穿一段时间。哎,骑马最费屁股了。

妈妈只有一根针,由于粗得跟牙签似的,所以一直没弄丢。但她没有线,要缝东西时,就解下头上的蓝格子头巾,从上面随意抽取一根线。这条头巾共织进去了蓝白黑褐四种颜色,比带四卷线在身边方便多了。要是四卷线的话,还不能扎在头上当头巾呢。

补完秋裤后,她又脱下脚下的破布鞋补了起来(那枚针用来补鞋最合适不过)。我看到我给她新买的长筒袜又破了一个大洞。果然,妈妈补完鞋子,就扯下袜子补了起来。补完袜子后还有裙子,她脱下裙子光着两条腿坐在草丛中继续缝补。那条裙子上的一块摆缝在很久以前就裂开了。真是上上下下大整顿。

都过了十二点,斯马胡力和卡西还没回来。妈妈念叨着,频频抬头看向南面的森林。等裙子缝好,站起来往身上一套,就径直下山去了。妈妈今天穿的是粉红色毛衣和浅色的裙子,系着天蓝色头巾,看上去非常清爽,走过草地时的样子显得轻盈又年轻。

风又大了起来,满世界呼呼作响。天气仍然是暖和的,小羊们卧在溪水边的草地上晒太阳。不知是什么鸟儿的鸣叫声有一下没一下地回响在南面森林里,响亮而惊喜,像是嗓子里系了个小铃铛。

妈妈从半坡上扛回用大石头压了一个晚上加半个白天的干酪素硬块,然后仍坐在补衣服的地方,摊开一块餐布,在一张铁丝网上搓起干酪素来。大约手疼的原因,她边搓边呻吟着。突然她停下来,吩咐我把磁带换个面。这时我才发现录音机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我决定也补点儿什么,便向妈妈讨来了针。我的鞋垫早就穿烂了,脚掌和脚跟处各磨出两个大洞来(才两个月工夫),又舍不得扔,虽然中间有两个大洞,但四周一圈仍然连在一起嘛。便花了半个小时,把它们和另一双也快要磨破的鞋垫重合着缝在一起,使之加厚。在山里可不能乱扔东西,买都买不到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卡西却从不知爱惜物品,无论什么都当一次性的使。比如新袜子,一穿到底,几天不换,直到破了,脏了,脏得发硬了,就直接扔掉。

妈妈看着我这么做,不作声。搓完干酪素,摊平晾好后,她走进小棚东翻西翻,翻出一块旧毡片,为我剪了一双厚厚的新鞋垫。

大约在翻找毡片时注意到堆在那里的一堆脏衣服脏鞋子,妈妈剪完鞋垫后,把它们全抱出来,烧了一锅水洗了起来。我则帮她提水,从山下到山上,提了一桶又一桶,气喘吁吁却无比愉快。我喜欢反复经过溪水边那一大片明亮而拥挤的蒲公英花丛,更喜欢在半山腰上的馕坑边放下水桶(整面倾斜的山坡上只有那里有一小块地面是平的,能放稳桶)休息时,转身再次凝望它们。眼下整段山谷碧绿寂静,只有这一小片蒲公英喧哗而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