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1或短篇4(第3/14页)

小伙子:“他在湖上一圈一圈至少走了有四五十公里,最后在岸边看见了一块大石头。对,就在那两棵大树下。那石头两米多长一米多宽平平整整,邪门儿了,正好像一张床。看得出,他死前并没有迷了路的那种惊慌失措,他完全相信那是一张床。”

戴眼镜的女人:“他走到床前,他以为他走到床前,脱了鞋,还把一双鞋端端正正地摆好——想必这是他几十年里养成的习惯,然后爬上床,脱了棉大衣把棉大衣当被子,躺下,把自己盖好。就这样。”

“有条不紊,看不出他有过一点儿慌张。”

“睡之前他还吸了一支烟。就这样。”

“他身上、衣兜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一点能说明他身份的线索。”

“发现时,他死了并不久。就这样。”

“是我们那口子最先发现的。”

“那时候天也就是刚刚亮,对吗?”

“天刚蒙蒙亮。”

戴眼镜的女人看看手表:“就这样。现在是一点,他死了七八个小时了。”

没有人说话。都望着后窗。

过了一会儿,小伙子也看看手表:“噢是吗?老板娘,给咱们开饭吧!”

“喂,都有哪位要快餐盒饭?该死的我们那口子怎么还不回来!”老板娘满腹怒气地朝湖上望望,顺手在录音机上换了一盘磁带,按下一个键。“有酒,也有烟,有各种饮料!”

这一回是一首提琴曲,开始的节奏急切、跳跃、断断续续,继而低回旋转、悠悠荡荡连成一气,反反复复地加强着同一个旋律。仿佛在一片大水之上,仿佛有一条船,仿佛是一个水手驾了一只木舟。窗外,丝丝缕缕的残云在天上舒卷厮缠,风刮起雪尘肆无忌惮地扬洒在空中,太阳把它们照耀得迷蒙灿烂。一只提琴孤独地演奏,拨弦,弓在弦上弹跳,似乎有些零乱,然后是一阵激动的和弦、变奏,渐渐又透出初始的旋律,缠绵如梦……仿佛有桨声,有水声,有船头荡破水面的声音,仿佛有喁喁的话语。

男孩又喊起来:“妈我害怕!妈——我害怕!我害怕——”

人们呼啦一下又都聚向后窗。除去西北角那个男人和东南角的那个女人。

“妈你把它关上!把它关上——”

“天哪可真是怪了,今儿这孩子是怎么了?”老板娘说,忧心忡忡地看着众人。

“关上!快把它关——上——”

老板娘赶紧过去关了录音机,回来,搂住瑟瑟发抖的儿子,轻轻抚摸他的头,攥住他冰凉的小手,大气不出地盯着湖上。

湖上仍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新来的一个人问:“湖上那些人,他们在等什么?”

“可能在等新的线索。”“可能,正与电视台联系,寻找老头的亲人。”“等他的亲人,或者朋友。”“也可能等运尸的车来。”

新来的人中有七个出了店门,到湖上去。

老板娘喊:“喂,见着我们那口子让他快回来!你们就问谁是快餐店的老板,对,那就是我们孩子他爸,让他马上回家来!”

南方口音的男人也走到门外,站在台阶上抽了一支烟,又回到店堂里。他看着男孩已经又在母亲的怀中玩耍了,便凑近来盯住男孩的眼睛问:“你看见湖上都有什么?别害怕,告诉我,你还看见了什么?”

文质彬彬的老两口颤颤地说:“别,别再问他。”“你看他刚刚好些了。”

老板娘茫然无措,不知该听谁的。

男孩似乎把刚才的恐惧全忘了,又高兴起来,举起望远镜看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一、二、三……妈,现在还剩九个。”

一个新来的人:“把你的望远镜让我看一下,行吗?”

男孩端着望远镜看,不理他。

另一个新来的人:“给我看一下就还给你,怎么样,行不行?”

男孩从望远镜中看每一个人,对上述请求毫无反应。

最先来的那个小伙子喝着酒,笑笑:“你们休想。这孩子邪门儿了,老板娘你这儿子将来是个人物。”

“至少,”戴眼镜的女人说,“你这个儿子能把你的小店守得牢牢的。”

但这时男孩从母亲怀中挣脱出来,下地,径直朝东南角走去。他走到那个女人跟前,站下。东南角的女人仿佛很疲惫的样子,从始至终一声不响,让人担心她是不是病了。男孩站在她跟前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她才发觉。

“噢你好!”她说,“有什么事吗?”

男孩:“你想不想用一用我的望远镜?”

“喔,当然好。可用它看什么呢?”

“湖上,你可以用它看看湖上。”

“对对。好,让我来看看。”

下午四点多钟,湖岸上又来了一辆警车。红色的警灯一闪一闪,灭了。几个警察再次围着死者拍照:全景,近景,局部。摄像机对准老头平静的脸,推近拉开,推近,拉开,然后摇拍远景。

鲜艳的落日挨住了山顶。山的某些被照耀的细部,更加复杂、真切。风把天空刮得非常干净,山的全景依旧十分简单、甚至抽象。大山的影子倒下来,渐渐淹没了那两棵大树的影子,像黑色的油那样缓缓浸染着雪层。湖面上一半晦暗阴郁,一半灿烂悦目。雪层,和雪层上的那个大圆圈一点儿也不融化。

没有迹象表明前面路段上的交通故障可以很快排除。快餐店门前,有些汽车掉转头准备往回走了,发动机隆隆作响,排气管喷出一股股白烟。

“一、二、三、四、五、六、七,妈!走了七——个!”老板娘的儿子说。阳光斜进快餐店的窗口。窗棂的影子一条一道,起起伏伏落在店堂中央的地上、桌椅上,落在人的身上、脸上。

从湖上回来的人说,在一尺多厚的雪层下,找到了老头的那个大背包。

“怎么知道一定是他的呢?”

“背包里有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很旧了,已经发黄,表面布满了裂纹。”

“是他?”

“很明显,那是他,是他年轻的时候。”

“是从一张合影上剪下来的。”

“噢?”

“照片的一侧,残留了一个女人的肩膀。”

“肯定是一个女人?”

“看得出,她穿的是一件碎花旗袍。”

“他呢?”

“他嘛,看样子那时他有三十多岁,很普通,一张最容易被人忘记的脸。”

老板娘一次次到门外去,张望她的男人。“该死的,还想不想回来!到底是上哪儿去了……”

男孩又唱起那支古老的儿歌,唱得零零落落,不时向他的母亲报告湖上的情况。“妈,妈!他们把他抬上汽车啦。”

人们喝着酒,喝着咖啡和茶,漫不经心地扭转脸看一看窗外。往山里去的路还没有修好,往山里去的车无声无息还停在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