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星星(第5/9页)

“嗯。”

“他是您的什么呀?”

奶奶又被逗笑了:“去问你妈,你爸爸是你妈的什么。”

我跑去问,回来告诉奶奶:“是爱人。”

奶奶不言语,像是想着别的事……

奶奶那会儿不是在思念“失去的天堂”吧?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开始懂得了“阶级敌人总是思念他们那已经失去的天堂”,就这么想。不过自从我上了小学以后,奶奶已经不再供爷爷的照片了。

唉,奶奶是地主,这个念头总折磨着我。睡觉的时候,我不再把头扎在奶奶脖子底下了。奶奶以为我是长大了,不好意思再那样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是为什么。而且我心里也明白:我还是跟奶奶好——这想法更折磨人。星星还是那些星星,在树叶间闪亮。奶奶会死吗?想到这儿,我还是害怕……

经常有个老头儿到我们家里来。奶奶让我管他叫表爷爷。一身农村人的打扮,说是从河北老家来。我很少叫他“表爷爷”,心里只管他叫“馋老头儿”。他一来就盘腿往床上一坐,喝茶、抽烟,满地上吐黏痰。奶奶就得去给他买肉、打酒。有一次爸爸小声对妈妈说话,让我听见了:“要说地主,他才真是地地道道的地主呢。”怪不得他这么讨厌呢,我想。

“馋老头儿”夹一块肉、喝一口酒,谁也不让,好像他就应该到这儿来吃,来喝。

奶奶坐在他对面,陪他说话。

依我看,这“馋老头儿”说的全是反动话。

“老嫂子,您猜怎么着?”他说,“现在难得喝这么口好酒了。有钱你也不敢这么买着喝。”

“是你劳动挣来的钱,你就甭怕。”奶奶说。

“那倒也是。您猜怎么着?村儿里对我还真不错,瞧我这岁数,让我喂牲口。活动活动,身子骨儿倒结实了。”

“你可得好好儿的。”

“那是。再者话说了,你不好好给人家干也得行啊?”他喝得满脸发红,“嗞儿咋”地响。

“给人家干?”奶奶不满意地斜了他一眼,“你这是给自个儿干。过去人家才是给你干哪!”

“说的是,说的是。”那“馋老头儿”连连点头,低头光是吃,不言语了。

“你的帽子摘了吗?”半天,奶奶又问。

“摘了,头年就摘了。”

什么帽子?摘什么帽子?那时我还不懂。

“老嫂子,您猜怎么着?我还真是心服口服。可不是吗?一样爹妈生的,肉长的,凭什么你就光吃不干呢……”他好像再找不出什么词儿来表白了,又说,“我可不像史五爷那么混横儿不说理。”

“史五爷怎么着?”

“还戴着呢。老话儿说了,得人心者得天下,共产党就是得了人心。你史五爷逞能,有你的好儿?”

我越听越糊涂,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地主?也许他是装的?可又不像。不过我还是讨厌他,老是满地吐黏痰。还有,一来就吃肉、喝酒,电影里的地主就那样。奶奶还老给他喝。唉,可不是吗?奶奶也是地主呀……

有好几年,对这件事我心里总是惶惶的。我希望那是假的,但愿是那个晚上我听错了。我去想奶奶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一会儿觉得奶奶真是有点儿像地主,一会儿又觉得一点儿也不像。我几次想问妈妈,又怕妈妈真说是。我真想找个人说说。我跟八子说了。八子听了一愣,然后直笑:“你别瞎说了,奶奶要是地主我死了去!”八子也管我奶奶叫奶奶。“真的,我亲耳听见的。”我说。“准保是你听错了。”“也许是。”我说,心里轻松了许多。八子又说:“解放前才有地主呢,现在哪儿有哇?”我的心又一阵子紧:“说的就是解放前。”“反正我敢说,奶奶不是!”八子又拍拍自己的胸脯,“要是,我死去!”八子说得那么肯定,我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明澈了许多。那是个夏天的中午,院子里静悄悄的。海棠已经有红的了,梨还是青的,树荫下好凉快。八子揉着一团儿面筋。我们常用面筋去粘树上落的蜻蜓。把面筋放在竹竿的顶端,把竹竿慢慢升高,接近正在“做梦”的蜻蜓,“扑噜噜”,蜻蜓使劲扇动翅膀,但已经被粘住,跑不了啦……奶奶不会是地主,奶奶还总让我教她唱《社会主义好》呢。奶奶不会是地主,妈妈从单位里借来一张桌子,奶奶总是把热锅什么的放在我们家自己的桌子上,说“可别把公家的桌子烫坏了”,她怎么会是地主呢……

一九六六年,我快十六岁了,早已经过了入团的年龄。可我却总入不上。爸爸、妈妈才跟我讲了奶奶的事。

“你知道奶奶的成分是什么吗?”

我心里“轰”地一阵紧张,不吭声。

“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

我说不出话来。

奶奶的娘家并不是地主,是个做小买卖的——开一个卖棉花兼弹棉花的小店,总共一间半门脸儿。奶奶从小长得漂亮,父母指望能靠她发财,立志要把她嫁到富贵人家去。那时代,在一个小县城,要想做成富贵人家的贤妻良母,需要长得漂亮,需要把脚裹得特别小,需要会做各种针线活,需要会看公婆和男人的眼色……唯独不需要念书识字,“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奶奶不能像她的弟弟、妹妹那样去上学,也注定了要有一双小脚儿,要学会恭谦、驯顺、忍气吞声。为什么呢?只是因为奶奶长得好,只是因为她的父母希望攀一门阔亲戚。

父母的愿望竟真实现了。十七岁,奶奶嫁到了老史家。史家是全县的首富,全县将近一半的土地都姓史。不过史家要的仅仅是一个漂亮而且贤惠的儿媳妇,奶奶的父母照样开着那一间半门脸儿的小棉花店。奶奶的父母唯有想到女儿是走了运,才觉得多年的希望没有全落空。

奶奶可真是“走了运”,上有公公、婆婆,下有一大群小叔子、小姑子;公婆之上还活着一对老公公、老婆婆。奶奶既是儿媳妇,又是孙子媳妇。伺候了这个伺候那个,给这个磕了头给那个鞠躬,听完了这个的申斥再去给那个赔不是,似乎老史家主要是缺一个老妈子,缺一个挨骂的,缺一个出气筒,才把奶奶娶过来的。只有奶奶的婆婆还算通些情理,因为她也是那么熬过来的,而且还没熬完。

“你看过《家》吗?”爸爸问我。

我点点头。

“就是那样。那种大家庭都是那样儿。奶奶的地位比使唤丫头也差不多。”

奶奶病了,但是在那个大家庭,专为孙子媳妇做些可口的饭菜,等于是造反。奶奶的父母给奶奶送来些点心,但是得交到老公公那儿去。老地主还稀罕几块点心?但这是规矩。

我听奶奶说起过这件事,奶奶根本没见到那几块点心,奶奶的婆婆说了一句:“人家娘家送来的,她又病着……”于是也遭了一顿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