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第4/8页)

她说:“我怎么没听出来是你?”

我说:“可不是吗,我也没听出是你。”

我们相对无言,很久。公路上各种车辆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她看看我,看我的时候仍然面有疑色。她说:“你再把那个谜语说一遍行吗?”

我说:“我不知道那个谜语,既不知道它的谜面也不知道它的谜底,只知道它有三个特点,第一……”

“行了,别说了。”她说,“看来真的是你。你的声音跟多年以前不一样了。”

我说:“你也是。”

她说:“你要是在电话里打打呼噜就好了,像每天夜里那样。那样我就知道是你了。”

我说:“我听见你夜里总咬牙。我给你买了打虫药一直没机会给你。”

我们就在小石碑旁坐下,沉默着看太阳下去,听晚风起来。

“我们明天还能那样打打电话吗?”

“谁知道呢?”

“还那样随便谈谈,还能那样随便谈谈吗?”

“谁知道呢?”

“试试行吗?”

“试试吧,试试当然行。”

然后我们一同回家,一路上沉默着看月亮升高,看星星都出来。快到家的时候我顺便去量了量体重,不多不少五十九点五公斤,我便知道明天早晨我会在六点三十醒来。

/C+X/

她向我俯下身来。她向我俯下身来的时候,在充斥着浓烈的来苏味的空气中我闻到了一阵缥缈的幽香,缥缈得近乎不真实,以致四周的肃静更加凝重更加漫无边际了。

她的手指在我赤裸的胸上轻轻滑动,认真得就像在寻找一段被遗忘的文字。我把脸扭向一旁,以免那幽香给我太多的诱惑,以免轻轻的滑动会划破我濒死的安宁。

我把脸扭在一旁。我宁愿还是闻那种医院里所特有的味道。这味道绝非是因为喷洒了过多的来苏,我相信完全是因为这屋顶太高又太宽阔造成的。因为墙壁太厚,墙外的青苔过于年长日久。因为百叶窗的缝隙太规整把阳光推开得太远。因为各种治疗仪器过于精致,而她的衣帽又过于洁白的缘故。

她的手指终于停在一个地方不动。我闭上眼睛。我感到她走开。我感到她又回来。我知道她拿了红色的笔,还拿了角尺,要在我的胸上画四道整齐的线。笔尖在我的骨头上颠簸,几次颠离了角尺。笔和尺是凉的硬的,恰与她纤指的温柔对比鲜明。轻轻的温柔合着幽香使我全身一阵痉挛。我睁开眼睛,看见四道红线在我苍白嶙峋的胸上连成一个鲜艳的矩形,灿烂夺目。

然后她轻声说:“去吧。”

然后她轻声问:“行吗?”

我就去躺到一架冰冷的仪器下面,想到室外正是五月飞花的时光。

我问1床:“也是她管你吗?”

1床眯起浑浊的眼睛看我:“怎么样,滋味不坏吧,咹?”

我摸摸胸上的红方块。我说:“不疼。”

“我没说这个。”1床狡黠地笑起来,“她。刚才我们说谁来着?”他在自己身上猥亵地摩挲一阵,“咹?滋味不坏吧?”

3床那孩子问:“什么?什么滋味不坏?”

我对那孩子说:“别理他,别听他胡说。”

1床“哧哧”地笑着走到窗边,往窗外溜一眼,回身揪揪那孩子的头发:“真的2床说得不错,你别理我,我眼看着就不是人了。”

“你现在就不是!”我说。

那孩子问:“为什么?”

“眼看着我就是一把灰了。”1床说。

那孩子问:“为什么?”

1床又独自笑了一会儿。

柳絮在窗外飘得缭乱,飘得匆忙。

1床从窗边走回来,眼里放着灰光,问我:“说老实话,那滋味确实不坏是不是?”

“我光是问问,是不是也是她管你。”

“你这人没意思。”他把手在脸前不屑地一挥,“你这年轻人一点儿不实在。”

3床那孩子问:“到底什么呀滋味不坏?”

1床又放肆地笑起来,对我说:“我情愿她每天都给我身上多画一个红方块,画满,你懂吗?画满!”

那孩子笑了,从床上跳起来。

“用她那暖乎乎的手,你懂吗?用她那双软乎乎的手,把我从上到下都画满……”

3床那孩子撩起了自己的衣裳,喊:“她今天又给我多画了一个!你们看呀,这个!”

1床和我整宿整宿地呻吟,只有3床那孩子依旧可以睡得香甜。只有3床那孩子不知道红方块下是什么。只有他不知道那下面是癌。那下面是癌,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但确实是癌。他说是他爸爸说的,那不是癌。他说他妈妈跟他说过那真的不是癌。他妈妈跟他这样说的时候,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和1床。他的父母走后,他看看1床的红方块,说:“这不是癌。”他又看看我的红方块,说:“你也不是癌。”我说是的我们都不是癌。

“那这红方块下是什么呀?”

“是一朵花。”

“噢,是一朵花呀?”

是一朵花。一朵无比艳丽的花。

月亮把东楼的阴影缩小,再把西楼的阴影放大,夜夜如此。在我和1床的呻吟声中,3床那孩子睡得香甜。我们剩下的生命也许是为盼望那艳丽的花朵枯萎,也许仅仅是在等待它肆无忌惮地开放。

细细的风雨中,很多花都在开放。很多花瓣都伸展开,把无辜的色彩染进空中。黑土小路上游移着悄无声息的人。黑土小路曲折回绕分头隐入花丛,在另外的地方默然重逢。

掐一朵花,在指间使它转动,凝神于它的露水它的雌蕊与雄蕊,贴近鼻尖,无边的往事便散漫到细雨的微寒中去。

把花别在扣眼上,插在衣兜里,插在瓶中再放到床头去,以便夜深猛然惊醒时,闪着幽光的桌面上有一片片轻柔的落花。

3床的孩子问:“就像这样的花吗?”

“兴许比这漂亮。”我说。

“那像什么?”

“也许就是这样的花吧。”

孩子仔细看自己小小肚皮上的红方块,仔细看很久,仰起脸来笑一笑承认了它的神秘:“它是怎么长进去的呢?”

1床双目微合,端坐花间。

“他在干吗?喂!你在干吗?”

“他在做梦。”

“他在练功?”

“不,他在做梦。”

1床端坐花间,双手叠在丹田。

“今天会给他多画一个红方块吗?”

“你别信他胡说。”

“你呢?你想不想让她多给你画一个?”

“随她。”我说。

“你看那不是她来了?”

她正走上医院门前高高的白色的台阶,打了一把红色的雨伞,在铅灰色的天下。

1床端坐花间,双手摊开在膝盖上掌心朝天。天正赐细细的风雨给人间。

每天都有一段充满盼望的时间:在呻吟着的长夜过后,我从医院的东边走到西边,穿过湿漉漉的草地和阳光和鸟叫,走进另一条幽暗的楼道,走进那个仪器林立的房间,闻着冰冷的金属味和精细的烤漆味等她。闻着过于宽阔的屋顶味和过于厚重的墙壁味,等她。室内的仪器仿佛旷古形成的石钟乳。室外的青苔厚厚地漫上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