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书里的女人与女人的书(第6/16页)
至于塞缪尔·约翰逊博士,你若想占个有利位置来观察他,就得前后找找。他脾气不好,常常把桌布撕得粉碎。他是个严厉苛刻的人,又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对女人,他很粗暴,但他又真心诚意地崇拜女人。他曾辱骂过施莱尔夫人,而施莱尔夫人又是他最崇拜的女人;还有一些年轻、漂亮的女人,也曾有幸坐在他膝上;但无论是对施莱尔夫人,还是对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我们都不必羡慕。她们一个个都诚惶诚恐。倒是有几个既不年轻、又不高雅的卖火柴或者卖苹果的女人,因为她们有自谋生计的勇气而赢得过他的同情和尊敬。还有一些雨夜里站在街头的女人,她们有时也会得到他的青睐而去为他效劳。当然,她们不仅为他洗刷碗碟,.也从他那儿得到了女人所能得到的最大回报。
上面这些例子看来都非常简单:男人不管怎么样总是男人,女人即使在写作也仍然是个女人。他们只不过是直接地、正常地发挥了自己的性别影响罢了。但是,有一类人却不然,他们向来就不受性别影响。弥尔顿可以说是这类人的首领,此外还有兰多、萨福、托马斯·布朗爵士和马韦尔等人。他们可能是女权主义者,也可能是反女权主义者;可能很热情,也可能很冷漠;他们的私生活可能平淡无奇,也可能非常浪漫;但不管怎么说,这些都和他们的作品毫不相干。他们的作品是纯粹的、不带杂质的,就像人们所说的天使那样,没有性别之分。当然,我们不能把这类作家和另外一类有同样特点的作家混为一谈。请问,爱默生、马修·阿诺德、哈丽特·马蒂诺、罗斯金和玛丽亚·埃兹华斯,他们的作品属于哪一性别?不过,这个问题在这里并不重要。反正当他们写作时,他们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们只诉诸人类灵魂中那一片无性别的疆域;他们从不煽情;他们只是给人以教诲,使人从善,使人向上;所以不论男女,都可以从他们的作品中得益,因为那里既没有偏执的性别感情,也没有狂热的同志思想。
然而,我们仍不可避免地要走进闺房,而当我们在帷幕旁边看到几个女人的身影并听到她们谈笑风生时,仍禁不住有点颤抖。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女人之间的关系依然是那么暧昧不清。干脆在一百年前,事情倒是明了的:那时女人是行星,只有在男人的阳光照耀下才会发亮;一旦没有了男人,女人便陷入一片黑暗——就像男人所说,她们只会相互轻视、相互猜疑和相互妒忌。必须承认,现在的情况至少不再让男人那么得意了。女人也开始表现出了自己的爱憎,所以你不敢再断定,一个女人读了另一个女人写的书后,除了嫉妒肯定不会再有其他感想。因为很可能,爱米莉·勃朗特会唤起她对青春的热望,夏洛蒂·勃朗特会使她由衷地喜爱,而安妮·勃朗特则会给她一种温馨的姐妹情谊。同样,盖斯凯尔夫人很可能会使她的女读者感到母爱的力量,因为她既聪颖又仁慈,读她的书总让人想起可敬可爱的母亲;而乔治·爱略特呢,她虽不是母亲,却是个无与伦比的姑妈——只要你叫她一声「姑妈」,她准会把赫伯特·斯宾塞给她的那些男人的东西统统扔开,并马上沉浸在回忆中,开始滔滔不绝地——当然,是带着乡下口音的——向你讲述她年轻时的种种经历,向你袒露她那既广阔又深邃的内心世界。还有简·奥斯汀,她会使我们一见倾心。但是,她自己并不在乎我们爱不爱她,因为她什么都不在乎。确实,我们对她的爱,只是读她的书时的一种无关紧要的副产品,就像天上不管有没有云雾,月亮自身总是清辉耀人的。至于外国女作家,有人说根本没法喜欢她们。实际情况也许并非如此。要是认真读的话,那么德·塞维尼夫人一定会使我们喜欢不尽。
不过,话得说回来,虽然我们为了和另一个女人心灵相通,在思想和感情上作了种种努力,虽然我们对女作家私心偏爱,但这种偏爱却不能和那些名垂史册的文学大师在我们心中唤起的那种崇高的爱同日而语,就像夏天里的男女调情不能和终生不渝的伟大爱情相比。莎士比亚不必说了,篱笆上和田野里的小鸟、蜥蜴、地鼠和山鼠不必为太阳送来温暖而表示感激;我们也不必感激莎士比亚为我们送来的文学之光。我要说的是另外两个人的名字,虽然他们发出的光要比莎士比亚稍稍差一点。一个是诗人——他爱女人,但在爱的路上布满荆棘。他时而狂呼,时而诅咒;时而凶狠,时而温顺;时而妙语连珠,时而口出秽言。然而,正是他阴沉沉的思想中的有些东西,使我们为之着迷;正是他变化无常的暴躁性格,使我们为之兴奋。从他浓密的荆棘丛中,我们可以窥视到最高的天界,可以领略到那种陷于忘我之境是狂喜和那种无声无息的、真正的宁静。年轻时,他曾用一双中国人似的细长眼睛凝视着这个他既爱又恨的世界;年老后,他双颊塌陷、颧骨突兀,形同骷髅,犹如包在裹尸布里似的痛苦度日,最后死在圣保罗教堂里。但是,无论是他年轻时,还是他年老时,我们都不能不爱这个人——约翰·堂恩。另一个人和约翰·堂恩截然不同——他高大英俊,却生来跛足;他思想单纯,笔快如飞,洋洋洒洒地写了许许多多小说,其中却没有一句脏话和粗话,甚至连一句稍稍出格的话也没有。他是个拥有地产的绅士,特别喜欢哥特式建筑;要是活到今天,他一定会拥护现在英国所实行的那些最令人痛恨的制度和政策。然而,他却是个了不起的大作家,凡读过他的传记、日记和小说的女人,无不神魂颠倒地爱上他。我说的这个人,就是瓦尔特·司各特。
女性与小说
「女性与小说」其实有两层意思:既可以指女性与女性写的小说,也可以指女性与关于女性的小说。我在这里故意含糊其辞,是因为女性小说常常和一些与小说艺术毫不相干的东西纠缠在一起。所以,在谈论女性小说时,就必须留有余地,必须要有伸缩性——这样才有可能讨论小说以外的那些东西。
只要稍稍留意一下女性写作,就会引出一连串问题。我们随即会问:为什么在18世纪以前几乎没有女性小说?为什么到了18世纪以后,女性不仅开始像男性一样写小说,而且还写出了一部又一部经典之作?为什么女性写作——不论当初,还是今天——都一直以小说作为主要表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