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博览群书与当代印象(第10/12页)
当然,刘易士先生还必须使《巴比特》具有几分真正的美感。也就是说,要用人物的感情和他自己的感情来打动读者,否则的话,《巴比特》就会像一种驾驶汽车的新技巧或者一种机械装置的新设计,只不过在形式上做了一点改进而已。如何使我们喜欢《巴比特》呢?这是刘易士先生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为此,他似乎满怀深情地告诉我们:巴比特先生其实也是有梦想的,他虽然是个只知实利而且已上了年纪的商人,但在内心深处,他总是在梦想着有个仙女会在大门口等着他她会用那双可爱、温柔的小手抚摸他的脸颊。他既豪侠又睿智,人见人爱;而她的手臂,就如象牙一样洁白,使人感到温暖;于是,他们超过充满危险的沼泽地和峻峭的海岸,飞向在远处闪闪发光的、壮丽的大海。」但是,这不是梦想!这只是一个生来不会梦想的男人对梦想的抗议,即:他要向世人证明,梦想简直就像剥豆荚一样容易。他的梦想——那价格昂贵的梦想——是由哪些东西构成的呢?仙女、沼泽、大海?是啊,这里样样都有了,要是说这不是梦想,那他简直会从床上跳起来愤怒地发问:这不是梦想,还会是什么?!可是,他梦想过真正的男女恋情吗?他梦想过真正的家庭温馨吗?对这些,他从来就是无动于衷的。当然,要是我们把耳朵贴在这个齐尼斯城的显赫市民的脑壳上,确实有可能听到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笨拙而迟缓地活动着。人们可能对他会有一时的同情,甚至有可能期待奇迹的发生,期待这块岩石会裂开,从中解脱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他能感受人生之苦,也能感受人生之乐。遗憾的是,奇迹并没有发生。他迟迟没有行动。他永远不可能解脱。他最终将死在他自设的牢房里,而只能把越狱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了。
在美国文学中漫游的英国旅游者,就是这样用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安德森先生和刘易士先生的。无论是安德森先生,还是刘易士先生,他们其实都为自己既是小说家又是美国人而感到苦恼,所不同的是:安德森先生为此而有意表现得很孤傲,刘易士先生则为此而不自觉地躲躲藏藏。作为一个艺术家,安德森先生的这种态度要比刘易士先生好一点,所以他的艺术想象力也更为活跃;作为一个新国家的代言人,作为一个用全新的材料来为自己的国家塑像的工匠,安德森先生的这种态度可以说利大于弊。至于刘易士先生,他似乎命中注定要和威尔斯先生以及贝内特先生为伍;要是他出生在英国的话,毫无疑问,他也一定会成为和他们一样的小说家。他和威尔斯先生一样,否定传统文明的价值,并以一大堆概念作为自己的创作基础;与此同时,他又和贝内特先生一样,想以细腻的写实手法作为自己的艺术风格;所以,他总是批判得多,揭示得少。不幸的是,他所确定的批判对象——即那个齐尼斯城的现代文明——实在太贫乏了,根本就不值得一本正经地去加以批判。当然,我们把安德森先生和刘易士先生加以比较并稍加思考之后,我们各人得出的结论可能是互不相同的。但是,若以美国人的眼光来看美国的话,就应该把奥普尔·爱默生·墨奇夫人看作奥普尔·爱默生·墨奇夫人本人,而不应该为了取悦哪位英国绅士而把她说成是什么「美国典型」或「美国象征」。因为我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墨奇夫人不是什么「典型」,不是稻草人,更不是一种抽象概念。墨奇夫人就是——其实,关于这一点不该由一个英国作家来说,因为她只是隔着栅栏张望了一阵,并不十分了解内情;就算一定要她发表意见,她也只能说:一般说来,无论是墨奇夫人也好,还是任何一个美国人也好,在他们身上除了有其他种种因素,还有和我们一样的人类本性。
拉德纳
这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当我们刚读了林·拉德纳先生的《你理解我,艾尔》的开头几页之后,就令人惊异地变成了一种确凿无疑的信念。安德森先生和刘易士先生一直和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而且老是注意着我们。他们似乎在不断提醒我们:你们有优越感,我们有自卑感——总之,要我们承认这样的事实:我们是和他们不同的外国人。拉德纳先生则不然,他不仅没有注意到我们和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一个优秀的棒球手,在比赛激烈的球场上当然会忘记观众,而决不会去想:观众是不是喜欢我的头发的颜色?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比赛上了。同样,拉德纳先生在写作时,也从不浪费时间去考虑:自己使用的究竟是美国俚语呢,还是莎士比亚的英语;自己是不是仍然记得菲尔丁呢,还是已经把他彻底忘了;或者,他究竟是在为自己是个美国人而感到自豪呢,还是在为自己不是个日本人而感到惭愧。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小说上了。结果,我们的注意力也全部集中在小说上了;结果,他写出了在我们看来是最好的小说;结果,我们觉得自己终于像他的同胞一样被无条件地接受了。
就《你理解我,艾尔》来说,情况确实如此。这是一篇关于打棒球的短篇小说。由于英国没有棒球运动,英国小说家未曾写过这类小说,所以我们有点疑惑:拉德纳先生究竟是靠什么来取得成功的呢?靠的就是他的无意识——正因为没有先例,他反而得以无拘束地发挥自己的艺术才能了。除此之外,他还有一种善于审事谋篇的天赋。他写得非常从容,又非常机智;他用敏锐的洞察力、敏捷的笔触和鲜明的线条勾勒出棒球手杰克·基夫的外部轮廓,进而又以同样的方法刻画出他的内心世界,直到一个头脑单纯、行为鲁莽、又充满自信的棒球手形象活生生地显现在我们面前。在杰克·基夫把自己的心里话和盘托出的同时,他的朋友、情人以及周围的城镇风貌、乡村景色也都跃然纸上——但这一切都只是背景,为的是使杰克·基夫的形象更趋完整。读完这篇小说,我们深刻地了解了这样一个社会,它决心要凭自己意志行动,要以自己的得失来衡量事物。或许,这就是拉德纳先生的成功之处。拉德纳先生不仅自己热衷于体育运动,他笔下的人物也大多是体育迷,而他最好的小说,就是他的那些体育小说。这并非出于偶然,因为——我们不妨这么说——正是他对体育运动的兴趣,解决了困扰着美国小说家的一大难题;因为对体育运动的兴趣,使他找到一条线索、一个中心点,或者说,一个能把一群形形色色的人聚合到一起的交汇点,而这群人现在既生活在一片远离欧洲的广阔大陆上,又不受任何传统的约束。体育运动对他来说,就像社交活动对他的英国同行一样重要。反正,不管确切的理由是什么,不管怎么说,拉德纳先生给了我们一种非常独特的东西,一种完全属于本土性质的东西。作为在美国文学中漫游的英国旅游者,我们应该把这样的东西作为纪念品带回国,因为以此才可以向我们那些不愿轻信的同胞证明:我们确实已经去过美国,而且还带回了只有异国才有的东西。不过,作为旅游者,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把旅行账单拿出来结算一下——我们来谈谈对美国文学的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