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孤单与孤独(第6/9页)

进入和容纳,喷涌和流淌,倾诉和聆听,胸腔里、喉咙里发

出阵阵如鼓之声构成四季的最强音,在阳光下和月光里

虔诚而忘死地交欢,交欢,交欢……在秋风和细雨里,日

日夜夜,享尽生命的自由和平安。

但是母鹿,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不禁忧伤,它们知道这

奉献对公鹿来说意味着什么,母鹿凭本能觉察到不远处

狼群的期待,欢乐的交响之中闪烁着不详的梆声……

诗人必定也看见了狠群,因为他在那儿,我的印象或者诗人的消息曾在荒原的处处。诗人摸一摸身边的枪,想到:这是人的武器,杀敌的武器。但这是杀敌也杀人的东西呀,因为人与人会成为仇敌!枪声,枪声和枪声,但在那之前是什么?只是手指扣动了扳机吗?

终于,狼的日子来了。荒原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传

播着公鹿疲惫的喘息。狼群欣喜若狂,眼睛里焕发出绿

色的光彩,展臂舒腰,向公鹿靠近,敏捷的脚步富于弹性

公鹿迅速地衰老了,力竭精疲,步履维艰。鹿群要往

南方迁移了,到越冬地去。公鹿跟在浩荡的队伍后边蹒

跚而行,距离越拉越大。母鹿回过头来看他,恋恋的,但

自己的腹中寄托着鹿族的未来,心被撕成两半。公鹿用

视死如归的泰然来安慰伴侣,以和解的目光拜托他往日

的情敌。它确信自己绝无气力在冰封雪冻之前回到南方

了,便停下脚步,目送亲朋好友渐渐远去。它知道狼已经

准备好了,它还记得父亲当年的壮烈牺牲,现在轮到它自

己了。公鹿都有一天要作那样的父亲,正如母鹿都有一

天要把心撕开两半,这不值得抱怨,这是神赐的光荣。公

鹿望一望山腰上等了它一夏天的狼,不免钦佩敌人的韧

性和毅力。

狼群一秒钟之前都还蹲着,一秒钟之后已如脱弦之

箭飞下山岗。精力充沛的狼们一呼而起,从四面八方向

老鹿包围,漫山遍野回荡起狼的气息和豪情……

那毕竟是敌人对敌人的战争呀,毕竟是异类间的生死争夺。自然的选择,与生同来的死的归宿。诗人坐在山顶上,浪浪长风中目睹这可畏可敬的天演轮回。人也会这样,跟随自然造化的命途,让岁月耗尽精华,让病老引你去天国去来世的。这不是悲哀。只要那时你能恋恋不舍你的人群也就够了,在这自然淘汰的时刻,能像这老鹿一样祝福你的群类,独自安然赴命也就心满意足,那样,他的长诗也就能有一个朝向梦想的继续了。但是,我们竟会有“敌人”这个词!我们竟会说狼是鹿的敌人!我们竟会说水是火的敌人!我们竟会说困苦和灾难是我们的敌人!也许最后这句话是说对了,人才是人的困苦和灾难吧?因此我们有枪,还有枪林弹雨一般的目光。我们就是那目光,但我们害怕那目光就像鹿害怕狼,就像火害怕水。那目光比死还要可怕。我们抵挡那目光的办法是“以眼还跟”。我们扣动枪机,不是用手指,是用那目光。

老鹿明白,末日已来临。但它仍旧飞跑,它要引领狼

群到一个它愿意死在那儿的地方去。它朝鹿群远去的相

反方向跑,它要在最后的时刻尝够骄傲……

诗人在荒原和在我的写作之夜,再次听见F或者C的声音:“孤独。”“孤独,但不是孤单。”

他看见了一头鹿的孤单,看见了整个人群的孤独。离开群类,那些美丽的动物面临危险,人呢,倒可能平安。离开群类对那头老鹿和对诗人L都是孤单,但回归群类,对动物是安全,对人却仍难免孤独。无论离开还是回去,人的孤独都不能消灭。

就快要结冰的溪流中,殷红的鹿血洇开,散漫到远

方,连接起夕阳。鹰群在天上盘旋,那是上苍派下的死亡

使者,满天的叫声如唱圣诗,迎接老鹿的灵魂回去……

老鹿的灵魂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坦然从命,诗人相信没有比这更美的结束了。它不是被逐出群类的,这至关重要。诗人在那儿,他看得见。他和我在沉默的荒原,想起白皮松下那个可怕的孩子,想起我们从童年就曾被逐出过群类,不是孤单,那已是孤独。我们一同想起女教师O的死,那还是一个疑案,但比死更不堪忍受的一定就是C所说的孤独,一定。而画家Z,童年那个寒冷孤独的夜晚扎根进他的心里,在那儿长大,不能“以牙还牙”但可以“以眼还眼”。Z走出人山人海,以及他走进低矮的画室、走进那根羽毛的孤傲中去,都是在“以眼还眼”。那羽毛敏感的丝丝缕缕,冷峻、飘逸、动荡甚或疯狂,无不是在喊叫着“尊严”,要洗去久远的屈辱。还有WR,他要消灭的是孤单,还是孤独?在O飘逝的心魂里,以及在那条美妙而有毒的小鱼的残渣中,不光能看见Z的寒冷。在一座美如幻梦的房子和一片芜杂的楼区之间,悠然流淌的钢琴声与小酒店昏暗的醉唱之间,冬天比荒原上来得还早,万木萧疏的季节比这荒原上还要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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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和孤独都不结束。无以为继的长诗,流进过一段性乱的历史。

L有这样一段历史,为世人皆知。

Z可能也有那样一段历史,不过少为人知。

性乱的历史,除去细节各异,无非两种:人所皆知的,和少为人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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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同一个又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上床,孤独的时间里从来就有这样的消息。如果长诗无以为继,而时间和孤独却不结束,这样的消息就会传来。

路途的喧嚣,都似在心里沉寂了。

L躺在陌生但是温热的女人身旁。城市抑或荒原的风,吹进阳光和月色,吹进均匀的光明或黑暗,掠过明暗中喘息的身体。是你,或者是她。来了,然后走了。再见,以及再也不见。疲惫的心,躺进从未有过的轻松里去。

别说爱。

嘘——,别说,好吗?

别说那个累人的字。

别说那个黑洞洞的不见底的字。还没让它折磨够吗?

就这样。什么都别说。

高兴吗?那就好。

现在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对,现在。

我需要你的肩膀,你的皮肤,你的温度……

明天你在哪儿是你自己的事。

明天我也许还在这儿,也许不在。你们这些累人的家伙其实你们什么都不懂。

你只有现在。

懂了吗?其实就这么简单。什么都让你们给弄乱了。

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样有一个好处:不必再问“我与他(她)们有什么区别”了。没有那样的焦虑和麻烦了。负疚和悲伤,都不必。诘问,和解释不清的解释,都没有。那些徒劳的解释真的是多么累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