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第2/6页)

该走进围墙去看看了。

其实真没有什么可看的,旧日的大宅深院早已荡然无存。一队建筑工人正在瓦砾堆中钻探地基,从已经挖开的几处缺口,可以看到地层深处老墙的基石,大块大块的条石垒得很深,石缝口悠悠地渗出三合土的灰浆,条条缕缕犹如化石一般,那是当初用桐油、糯米汁与洋灰搅拌的混合物。一般来说,旧式的庭院并没有什么高层建筑,这样坚固的地基足以承载大院内森严的高墙和精致的屋宇,承载如山的粮仓和充栋的诗书,承载一个大家族内每个成员的喜怒哀乐和生生死死,承载鲜花着锦般的兴盛和无可奈何的没落。令人惊异的是,在地层以下,条石的夹缝中,竟顽强地盘踞着一棵老树根,树干估计在建房以前就砍去了,但历经百年,地底下的根蔓却并未朽没,用指甲一掐,里层还露出生命的质感。

面对着这样深厚的墙基和盘根错节的老树根,我好一阵发呆。

19 世纪60 年代末期,充斥于中国历史年表的不外乎两桩大事,一为洋务,一为教案。一方面是士大夫们痛感于中国积弱积贫,大声疾呼“师夷长技以自强”,连清政府也不得不放下“天朝上国”的架子,把对西方国家带有蔑视意味的“夷务”一词悄悄地改作“洋务”;一方面却是民众的排洋情绪日益高涨,烧教堂、杀洋人,此伏彼起,每一次事件,清政府都得向列强赔礼赔钱赔人头,伤透了脑筋。请看:

1868 年4 月,台湾教案;8 月,扬州教案。

1869 年1 月,酉阳教案;6 月,遵义教案;11 月,安庆教案。

1870 年6 月,天津教案。

单说最近的这次天津教案,事情也实在闹得太大了,一举打死了二十名外国人,烧了法、英、美等国的教堂和育婴堂,连法国领事馆也被付之一炬。事情发生后,列强以炮舰云集津门,向清政府提出最后通牒。清政府慌了手脚,急令在保定养病的直隶总督曾国藩赴津查办,旋又派李鸿章会同办理。这种“查办”的结局是可想而知的,天津知府、知县被莫名其妙地革职充军,又向洋人送上二十颗平民百姓的头颅,外加白银五十万两。曾国藩的这种处置引起了朝野不少人的非议,正巧这时南京发生了“张文祥刺马”事件,清廷便把曾国藩挪了个位子,到南京去当两江总督,让李鸿章接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驻节天津。

这本来只是清代官场中一次由一系列偶然因素促成的人事变动,但对于中国近代史上的许多大事和一些人物的命运来说,这次人事变动却至关重要。

李鸿章来到天津是1870 年(同治九年)9 月间,在这以后不久,一个常州人走进了天津直督衙署。他叫盛宣怀,这一年他二十六岁,来投奔中堂大人谋差事。

这情景会使人想起一些潦倒落拓的文士,为生计所迫,走投无路,便怀揣着什么人的荐举信来叩门子,期待着能在权贵帐下当个师爷什么的,好歹混碗饭吃。但眼下的这个常州人似乎不属于这种情况。

他本来可以走向科场,去博取鲜花着锦般的功名。虽然两年前乡试落第,但这不要紧,他才二十六岁,来日方长,十年寒窗,一朝显达,这是不屈不挠的生命搏击,因为一个没有科举功名的白衣秀才,在官场上大抵很难有所作为,特别是盛氏这样的官宦之家,总是把由科举进入仕途作为人生最高构建的。

他本来也可以走向文场,做一个潇洒自在的名士。延陵古邑,有的是文人学子,交几个文友,每日里诗酒往来,就像大观园里的太太小姐那样,今天做个菊花会,明天填首柳絮词,曲水流觞,把酒投壶,何等的风雅惬意。时间长了,把平日里唱和酬酢的诗文拢在一起,刻一本《诗钞》或《文集》,也算不辱没了先人。

他本来还可以走向妓院赌场,像好多世家子弟那样,领略人生的另一种风光。他有这样的条件,父亲做过多年的湖北督粮道,这是个肥得冒油的差事,这些年聚敛的财富实在可观,守着这么一份大家业,足够他挥霍的。“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狎妓则倚红偎翠,豪赌则一掷千金,做一个及时行乐的大家阔少。

但这个常州人走进了直隶总督的衙署,他怀里揣着一份《上李中堂书》,洋洋洒洒地提出了关于兴办路矿、电线、轮船等应时问题。

这时候,大抵天津教案刚刚平息,事情虽然过去了,人杀了,银子也赔了,但作为“会同办理”的李鸿章,心头恐怕别有一番滋味。杀几个不明事理的小民百姓固然无所谓,但总是向洋人赔银子终究不是办法。“十赔九不足”,人家的胃口越来越大,长此以往,还不把大清国都赔光了?李鸿章的这种心态,在当时的士大夫中具有相当的代表性,连残暴昏聩的西太后也感觉到这一点。请听听她与曾纪泽(曾国藩之子)的一段对话。

曾纪泽:“中国臣民恨洋人,不消说了。但须徐图自强,乃能为济,断非毁一教堂,杀一洋人,便算报仇雪恨。”

慈禧:“可不是么!我们此仇何能一日忘记!但是要慢慢自强起来。你方才的话,说得很明白,断非杀一人烧一屋就算报了仇的。”

上上下下都在呼吁“自强”,作为中枢权臣的李鸿章更是忧危积心。但要自强就得办实业,而在当时的知识界中,真正热衷于实业的委实不多,他们热衷的仍旧是章句小楷,是做官。

这下好了,来了个叫盛宣怀的年轻人,又是自己的老朋友盛康的儿子。外间传说,李鸿章当年在南京参加乡试时考不出策论,是盛康抛了纸团给他才得以中举的。这虽然是无稽之谈,但通家之好却是事实。更重要的是,这个年轻人对办实业很热衷。

那就让他办实业吧,眼下就有一桩要紧的差事,创办轮船招商局。

若干年后,李鸿章曾用两句相当精当的话来评论盛宣怀,说他“欲办大事,兼作高官”,这确是触及了盛氏灵魂的底蕴。生活于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家庭,盛宣怀不可能挣脱儒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框范。而所谓“治国平天下”,不过是“作高官”的一种堂而皇之的说法。但他深知自己没有科举功名,不是正途出身,因此,沿着常规的官场升迁程序很难出头,便选择了先办“大事”,以“大事”谋“高官”的道路。现在看来,盛宣怀一生的全部悲喜剧,其根源盖出于此。

但不管怎么说,在盛宣怀出道之初,他是以一个办实业的商人,而不是旧式官僚的眼光来处事的。首先,他力主招商局商本商办,因为既为商人,便不能不注重经济规律,经济规律是一组咬啮得相当精密而残酷的齿轮,一旦运转,便绝对排斥封建腐朽的官僚意志;若两相冲突,其结局不是规律被废弃就是官僚被吞噬消化。在这一点上,作为“会办”的盛宣怀一开始便与督办朱其昂发生了冲突,盛宣怀在给李鸿章的信中说得很清楚:“朱守意在领官项,而职道意在集商本,其稍有异同之处。”他是说得委婉了些,因为“官本官办”与“商本商办”决不仅仅是“稍有”不同。但朱其昂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越级打小报告,措词过分激烈就不聪明了,只能点到为止。反正他同时还附呈了一份“清折”,把“集商本”的见解阐述得很充分,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