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第3/6页)
果然,李鸿章毕竟是有头脑的,他肯定了盛宣怀的商本商办。不仅如此,在这以后不久,当一批湖南乡绅和旧式官僚弹劾盛宣怀时,李鸿章又用“不了了之”的官场故伎保护了盛宣怀。而当时,李鸿章本人也正遭到来自各方面的非难,有一个叫梁鼎芬的翰林院编修奏他有“六可杀”之罪,指责李办洋务是劳民伤财,连带上对老母不孝也是弥天大罪之一。他请朝廷将李鸿章的罪状昭布中外,以明正典刑。这个梁鼎芬,就是那个辛亥革命后为了剪辫子让黎元洪很费了一番脑筋的腐儒,但那是后话,且搁下不说。好在李鸿章眼下圣恩正隆,一个翰林还参不倒他。
官方代表朱其昂很快就从招商局消失了,换上了盛宣怀力荐的唐景星和徐润,这两位都是买办出身的粤籍商人,而且都在香港厮混过,喝过洋墨水。在这次人事变动的背后,盛宣怀的商业人格体现得相当充分。在当时的中国,有实力登上工商舞台的无非是三种人:大地主、老牌商人和正规官僚,但这些人大抵具有根深蒂固的重农轻商思想,他们的出发点和归宿都是乡村中的一处庄园。地主老财自不必说,即使是商人和官僚,其终极目标仍然是广置田产,而经商和做官只不过是一种敛财的手段,一种人生的阶段性过程,最多也不过是一种使自己的理想境界社会化的努力。这些人的眼界极其有限,很难超越封建庄园的高墙。而买办商人则不同,他们是中国殖民化过程中新崛起的特殊群体,也可以说是列强入侵中国的一个私生子。他们不但在资本积累方面比传统商人有办法,而且通晓洋情,富于开拓和冒险精神,这无疑都是他们得天独厚的优势。
轮船招商局一时如日中天,业务范围从国内各港口陆续延伸到横滨、神户、吕宋、新加坡等地,并且在与洋商争利时打了几次很漂亮的大仗。甚至在送往大不列颠的《商务报告》中,英国驻华领事也失去了传统的绅士风度,惊惶失措于轮船招商局成了他们“贸易上的唯一劲敌”。但盛宣怀的人格悲剧也由此初见端倪。因为从一开始进入天津,他的双脚就踩在两条船上,而这两条船实际上是向不同方向行驶的。在官僚面前,他是精明练达的商人;在商人面前,他又是手握权柄的官僚,这是盛宣怀自己设计的理想模式。显而易见,这种模式中融入了大量中国式的封建色彩,吹牛拍马、钱权交易、朝秦暮楚、以势凌人,凡此种种,都是健全的商业人格所绝对排斥的。他力荐唐景星和徐润,很大程度上是出于那种“第二梯队”的特殊心态,因为朱其昂毕竟是一个有背景的正牌官僚,而唐、徐二位只是纯粹的商人。除去纯粹的政客而外,干其他任何一行的“纯粹人”大都是不通权术的。果然,当中法战争爆发,招商局陷入困境时,盛宣怀从背后轻轻捅了一刀,唐景星和徐润便落荒而走,盛宣怀当上了总揽全局的督办。与此同时,他的官运也相当畅达,接连升任天津兵备道、山东登莱青兵备道兼东海关(芝罘税关)监督,后来又担任了天津海关道这一北洋关键性的职位,参与对外交涉和关税等重要政策的拟定与执行,离京师的殿阙只有一步之遥了。
离京师越来越近,但离中国最大的通商贸易都市上海却越来越远了,而轮船招商局的总部在上海。京师的官场喧闹而富于诱惑力,盛宣怀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处理那些瞬息万变的商务行情。满腹的生意经在车轮和马蹄声中变得黯晦而疏淡。他把督理招商局的职责交由会办马建忠代行,自己则一门心思在天津当他的海关道,一边觊觎着京师的官场。停在天津北运河桃花口的盛记豪华官船三天两头便解缆西去,驶向皇城东侧煤渣胡同的贤良寺,那是李鸿章经常下榻的地方;驶向一座座王公贵族的朱门。对于马建忠来说,这本来是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独揽大权,更待何时?但他偏偏不领情。事实上,马建忠并不是单靠招商局会办的头衔而在中国近代史上留下印记的,作为一名改良派的经世思想家和语言学者,他的名字都相当响亮,他的著作《适可斋记言记行》一书,可以作为分析他思想的重要依据。但奇怪的是,在这部记述一生行迹的著作中,他竟然只字未提招商局的事,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他对盛氏招商局的评价有什么保留,就不得而知了。我们知道的只是马建忠一次又一次地电催盛宣怀南下,口气中甚至透出某种不耐烦。在他看来,盛宣怀根本不应该待在北方做官,而应该到上海来主持商务,这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大事业,也是他的生命价值所在。中国需要的不是官僚,而是叱咤风云的一代巨贾。
但盛宣怀自己也没有办法,既然脚下的两条船加快了航速,又是朝着不同方向的,他只得暂时把一只脚稍稍抬起来。
三
但盛宣怀终于到上海来了,时在1896 年(光绪二十二年)5月。
甲午中日战争的烟云已经飘散,随着北洋海军的定远号铁甲舰在刘公岛附近的海面上缓缓沉没,李鸿章的政治光芒也逐渐黯淡,作为李鸿章一手提拔的淮系干员,盛宣怀理所当然地面临着一场政治危机。
但命运给了他一次机遇,他抓住了。他和张之洞做成了一笔交易。关于这次交易的详情,我们不妨听听梁启超的介绍:
当时张所创湖北铁政局,经开销公项六百万两而无成效, 部门切责。张正在无措之时,于是盛来见,张乃出两折以示盛,其一则劾之者,其一则保举之者。盛阅毕乃曰:“大人意欲何为?”张曰:“汝能为我接办铁政局,则保汝;否则劾汝!”盛不得已,乃诺之。
盛宣怀的这种“不得已”完全是故作姿态,既然官场这条船开始搁浅,甚至有倾覆的危险,那么,把脚重新踩到实业这条船上来,便成了他现实而明智的选择。张之洞让他接办汉阳铁厂,他何乐而不为呢?但半推半就的表演还是必要的,那是为了和对方讨价还价。果然,他来了:
(盛)进而请曰:“铁政局每岁既须垫赔巨款,而所出铁复无销处,则负担太难矣。若大人能保举盛宣怀办铁路, 则此事尚可勉承也。”张亦不得已而诺之。
这下也轮到张之洞“不得已”了。
梁任公真是大手笔,寥寥数句,便把两个官场人物的心态勾画得惟妙惟肖,我们甚至可以体味到细瓷盖碗里袅袅飘逸的茶香和当事人那勉为其难的叹息。但读过这段文字,我们似乎没有更多的心绪去欣赏文笔的精当,因为一种博大的历史感悟在召唤着你,中国近代实业史上一桩意义深远的大事,竟如此平淡地发端于北京一家旧式公馆茶香氤氲的客厅里,发端于由威逼和利诱促成的“不得已”之中,发端于两个旧式官僚的讨价还价利益交换之后,这种发端毫无历史主动性可言,甚至缺少起码的神秘色彩。也许有好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历史进程的大举动,其发轫之初并不一定那样惊天动地,它也许只是一种由当事人的性格碰撞而偶然迸发的冲动,一种人生历程中的被动性退却,一种掺和着私利和卑劣的小小交易。该怎样评价1896 年5 月的这个日子呢?前些时看到一篇相当不错的文章,题目是:《略论旧中国近代化过程中的三代核心人物》,其中的第一代即李鸿章和盛宣怀。青油轿车驶出了张之洞公馆前的深巷,轿帘挡住了燠热的夕阳,也挡住了京都的街谈巷议,中国近代民族工业蹒跚起步的最初情节,就隐藏在这辆渐去渐远的马车里。马蹄嘚嘚,车声辚辚,今天我们已经无法揣测盛宣怀当时的心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李鸿章及其淮系集团的失势,无疑给盛宣怀的前程投上了浓重的阴影。中国的士大夫历来有一种规律性的心态,官场失势,或情场失意,或战场失败,都喜欢去做文章发牢骚,这时候的文章也往往写得格外出色。盛宣怀毕竟不是正途出身的官僚,他没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官场失意,摘下顶戴花翎,掸一掸身上的晦气,跳槽到上海干别的去。历史将证明,常州城里的盛家阔少之所以成就为中国近代史上的实业巨子,主要是在1896 年以后,这是盛宣怀事业最为辉煌的时期,中国近代民族工业的奠基亦在这段时间,而这一切的直接起因,则是由于李鸿章的失势。对李鸿章这个人物的评价也许要复杂一些,他在19 世纪末期的倒台,无论如何是晚清政治的悲剧。但如果不是这次政坛变故,盛宣怀大抵仍旧钻营于京师的官场之中,顺着官僚阶梯一级级往上爬。那么,中国只不过多了一个旧式官僚,却少了一个卓有建树的大实业家。祸兮福所倚,历史和人生的辩证法就是这样奇诡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