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赋(第2/8页)
雷锋属于那种在任何时代都会闪光的好人,他不是高山大海,而是淹没于草丛中的路标,指向一种高尚纯粹的人生。这样说不是对他的贬低,恰恰是对他人格精神的欣赏。
那么功利呢?我们难道能撇开功利来谈论英雄吗?
是的,英雄绝不会排斥功利,比之于常人,他们有着更多的对自我价值和人生成就感的关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们天生就是自命不凡的一群。但这种关爱的指向应该是民族、历史、生命之类的大命题。因为指向过于阔大,他们的结局往往是悲剧性的。中外远古神话的主角大都是这样的悲剧英雄,这中间,我特别欣赏夸父,这位壮士的行动似乎有点匪夷所思,他只是不停息地追赶太阳,一路上喝干了黄河和渭水,还不解渴,又向一个大湖奔去,最后渴死了,弃杖化作一片桃树林。你说他有什么功利目的吗?似乎没有。他只是体现了一种对未知世界的探索与超越精神,一种不屈不挠的生命意志,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光荣与梦想。要说功利,这是一种足以涵盖整个人类精神的大功利。夸父追日的意境很美:西沉的夕阳,巨人饮于河渭又北奔大泽的身影,弃杖化为桃林的富于诗意的结局。为什么是桃林而不是其他什么树林呢?这恐怕也体现了一种美的选择:让英雄的葬礼达到美的极致,这是壮美和优美的统一,是轰轰烈烈之后的灿烂与宁静。在这种大美面前,世俗中那些浅薄的大红大紫还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财富、权势、女人、玉堂金马、礼炮鲜花,还有悼词和哀乐,这些与崇高无涉,与精神超越无涉的功利,都只是过眼烟云而已。我向来不大欣赏中国历史上那一类功德圆满的大人物——宰相,即使是那些口碑很不错的宰相(王安石等少数几个除外),我也很难承认他们是英雄,因为他们大都是一些精于利益计算的世故老人。不错,他们是兢兢业业的,但他们缺少在历史关键时刻仰天长啸的精神脊梁;他们是富于智慧的,但没有诗意的智慧终将异化为一种苍白的精致;他们也往往是雍容大度的,但所谓的“宰相肚里能撑船”恰恰成了明哲保身、见风使舵、圆滑如珠等等职业技巧的大杂烩,而鞠躬尽瘁说到底也只是一块徒有其表的功德牌坊。
我们再来说说这个与英雄休戚相关的问题——权威。
权威是什么呢?是一种威慑力。封建社会的帝王大多是权威的体现者,因为他们拥有至高无上的特权,举手投足都可以“威加海内”,将亿万人的意志统一在个人的喜怒好恶之下,但他们中间真正称得上英雄的实在寥寥。权威的主体是权力,一种由血统和地位赋予的法力无边的魔杖,权力一旦消失,权威便悄然坍塌,这就是权威的概念。
英雄无疑需要权威,历史上的英雄几乎无一不是权威主义者,他们的事业也无一不是睥睨一切的伟大表演。但仅有权威还不够,英雄是一种光彩照人的人,他们身上的光源是一种称之为威望的综合魅力,这和他们的血统、地位没有关系。英雄的主体是人,是人的意志、才华和人格力量,因此,平民布衣中亦有英雄。秦始皇三十七年十一月,嬴政南巡至会稽,项羽在人群中看到那翠华摇摇的威仪,不由得脱口说了一句:“彼可取而代也。”这无疑是一种英雄意识,他守候在历史舞台入口处的身姿是何等跃跃欲试。而在类似的场合,另一些人的姿态就猥琐多了。汉光武帝刘秀当初在家务农时,听说城里有个叫阴丽华的姑娘长得很漂亮,便私心悦慕。来到长安,看到为皇帝出行开道的执金吾衣甲鲜明、神气活现,也心向往之,于是感慨道:“当官要当执金吾,娶妻要娶阴丽华。”和项羽相比,他的感慨就显得太“红薯腔”了。当然,刘秀后来发迹了,他自己当了皇帝,既娶了阴丽华等一群女人做老婆,又有执金吾为他开道,而豪气干云的项羽后来则四面楚歌,自刎乌江。但历史却用青铜铭记着,项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而刘秀则不是。任何一个社会都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成功,肤浅的成功如同肤浅的失败一样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历史的成绩表上向来忽略冠军以下的名次,只有超拔卓绝的成功(或失败)才能真正留下一点痕迹,而英雄们所追求的,正是这么“一点痕迹”。
那么,英雄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呢?
有人把英雄定格为事变性人物,这是一种把英雄泛化的指认。最典型的例证就是外国童话中那个以手指堵住溃堤孔隙而拯救了全城的荷兰儿童。这个小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秉赋,他的全部条件不过是:一只手指和恰恰经过那里的幸运机遇。不错,这个事件本身关乎全城人的生命,称之为“大救星”也并不为过。但我们却无法承认他就是英雄,因为英雄的概念中不仅包含着适逢其时的机遇,更应包含着某种非凡的才能。
在《历史中的英雄》一书中,悉尼·胡克是这样说的:“英雄就是具有事变创造性并且能够重新决定历史进程的某些人。”
这是一个资产阶级历史学家所下的结论,但在我看来,他无疑是对的。
因为,我们从中听到了那种轰轰烈烈的巨人的呼吸……
四
“英雄使自己成为英雄。”有一位哲人这样说。
这里说的是一种英雄意识,正是这种高昂的主体意识,使得他们从肤浅而平庸的生活常态中脱颖而出,有声有色地走向历史舞台的前沿。
当然,具有英雄意识不一定都能成为英雄,这是肯定的。但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不具有英雄意识的人绝对不会成为英雄。
也就是说,英雄使自己成为英雄,懦夫把自己变成懦夫。
英雄意识造就了一种非常人格:坚毅、果决、眼界高远、超人的意志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胆略,当然还有那永不枯竭的激情和野心,等等。所有这些,就其原始意义来说,都是首先应该属于男性的。
是的,所谓英雄意识,首先是一种男性的自觉;而英雄的品格,其实是一种旺盛的男性生命力的张扬。
1961 年9 月,蒙哥马利来华访问期间发生了一段有意思的小插曲。一天晚上,蒙哥马利在街头散步时走进了一家小剧院,当时剧院正在演出《穆桂英挂帅》。中间休息时,蒙哥马利退了场——他不喜欢这出戏,理由是:爱看女人当元帅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爱看女人当元帅的女人也不是真正的女人。当时中方负责陪同的熊向晖将军当即反驳他说:英国女王也是女人,按照英国的体制,女王是国家元首和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这位退役的陆军元帅一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