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赋(第4/8页)

至于那幅油画的版权最后究竟属于谁,这已经不重要了。

毛泽东把自己形容为打着一把破伞云游世界的孤僧,其中还包含着一种人类最普遍的生命体验:孤独。

如果说有所谓人人生来平等的东西,那么孤独就是其中之一。对于每个人来说,孤独与喷嚏一样无法避免。

但孤独有真孤独,亦有假孤独;有大孤独,亦有小孤独。有些孤独只是个体孱弱的人在自然伟力面前的一丝颤动,或是人与人隔绝后的一种惶然,或许干脆只是“小园香径独徘徊”那样的闲适无聊。有的孤独则如陈子昂所体验的那样:“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孤独的极致。

英雄人物的孤独是一种真正的大孤独;一种超越了闲适,超越了寂寞,也超越了蜗牛角上的较雌论雄的孤独;一种权力金字塔顶峰上统摄万物又四顾茫然的孤独;一种进入了未知和创造的高寒区欲行还休、欲休还行的孤独。他们是如此杰出,又是如此自命不凡,在自己的周围,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之比较,他们不能同任何人真正地辩论,也不能向任何人证明,向任何人表白。高高在上的处境和恣意妄为的权力,使得他们一举手一投足都被赋予了某种超乎寻常的意义,就像中国武侠小说中的“寂寞高手”,他们独立孤峰,环顾八荒,只能仰天长啸听取自己的回声。

这是一种怎样令人窒息的大痛苦!

但也不全是。

孤独,有时亦是伟人们刻意夸饰的结果。因为生命原本包含着世俗的人间烟火,放弃对意义的追求是平庸,而一举手一投足地追求意义则是不真实。承认和正视一个人的弱点和局限性,即是承认和正视一个人的生存方式的独特性。可惜天下苍生却不愿这样承认和正视。想当年,美国总统林肯在剧院看戏时遇刺身亡,曾引起了多少人的诟病:“我们哀悼的总统竟倒在一家剧院中,真是令人遗憾!”哀悼在这里变成了檄文,而死者却是美利坚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统。林肯是一位平民化的总统,但“平民”们却偏偏固执地认为,总统应该处在更有“意义”的场所,即使是死。这是林肯的悲剧。“没有神秘就无威信可言。”这是戴高乐的名言。因此,人为地设置“审美距离”便成了政治家们一种自我神化的狡黠。在他们那里,孤独成了一柄双刃剑,一方面承受着它那令人窒息的压迫,一方面却享受着那带着光环的神秘感。

沃尔科尔诺夫的《胜利与悲剧》实际上是一本斯大林的评传,一开始有这样一段描写:

“斯大林生命垂危,他躺在孔策沃别墅餐厅的地板上,中风已有好几个小时了,但总书记身边没有任何人。最后,他的警卫人员在别墅外听不到动静,感到焦急不安,才提心吊胆地走了进去。但是他们无权立即请医生,这需要贝利亚亲自命令才行……直到过了10~12 小时,神色慌张的医生才被带到生命垂危的领袖面前。”

斯大林在极度孤独中死去,这样的死本身就有着耐人寻味的象征意义。

他的死并不是因为病情的无可救药,而是死于他自己所构建的某种秩序,这种“秩序”最终把领袖本人也当作了人质。领袖的权力太显赫了,以至在自己周围形成了一个权力的黑洞,任何人走近这里就会失去正常的心智和能量,只能在那巨大的惯性中手足无措地梦游。

斯大林死后,人们在登记总书记的财产时发现,这间工作室实在简单不过。除了一架公家的钢琴外,这里没有一件值钱的家具,也没有一件可以称得上古董的东西,甚至没有一幅“真正的”画。墙上挂的是普通木框镶的纸印复制品,只有挂在客厅中心部位的那幅放大的照片制作得精致些,那是乌里扬诺娃1922 年9月在哥尔克拍摄的,上面是斯大林和列宁——当然,后来人们知道了,那幅照片是通过剪接而成的。

也许,对斯大林来说,权力才是永久的财富。

置身于权力“黑洞”中的斯大林当然是孤独的,但他排遣孤独的方法恰恰又是乐此不疲地挥霍权力。你看,他正在批阅伏罗希洛夫送来的公文,要他处理的事情真是无奇不有:有的要求批准免除拖拉机手和康拜因手们的军事训练;有的建议给工农红军盖几幢新的营房;有的传来捷克斯洛伐克资产阶级报纸的花边新闻;有的报告第26 骑兵团团长与特派代表之间的误会;还有的谈到有必要扩大飞艇制造业,以及正在建设的新国防项目的情况,如此等等。人们不禁要问,这中间有些鸡零狗碎的事情,难道都非得总书记亲自处理不可吗?但斯大林喜欢这样做,这是他的乐趣。当然,“乐此不疲”只是一种说法,他实在是太疲惫了,太需要调剂一下神经了。这时候,他会把注意力转向一些极其细小的事情,并且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热情。此刻,他突然对一份女教师的申诉电报发生了兴趣。他沉思少顷,向工作人员口授道:

梁赞省·萨索夫斯基区书记

普罗相内耶·波利亚内村:

收到女教师施林斯卡娅拍来的一份电报,要求保护一个鞑靼学校的女教师……请立即加以干涉,阻止对施林斯卡娅采取任何暴力,并把结果报告中央。

中央书记约·斯大林

其实这位女教师所反映的问题并不很严重,区里的一名特派员要求她交出一个“谁也不需要”的柜子,而女教师则认为这妨碍了她“平静地工作”。这种事,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工作方法问题。如果我们再看看这件事发生的时代背景——1938 年,便觉得女教师的要求简直近乎奢侈。在苏共历史上,1938 年意味着人人自危的清洗和血雨腥风的肃反,意味着黑名单上一批又一批被关押和处决的老布尔什维克,意味着数百万人的流放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向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那时候,斯大林每天该会收到多少申诉!可他从来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而现在,一个叫施林斯卡娅的女教师的遭遇却牵动了他的目光。他向秘书口授批复时是那样郑重其事,甚至有几分兴奋。他无疑从中得到了一种快感,这种快感驱除了包围着他的孤独:我能拯救他们,他们会为我欢呼的……

女教师施林斯卡娅肯定会为斯大林欢呼的,她有没有给领袖再写一封感恩戴德的信呢?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对于斯大林来说,这只是一种专制政治的小点缀,点缀使血色专制透出几分亮色、几许人情味,而小民们则在这点可怜的亮色和人情味面前顶礼膜拜。这样偶尔为之的小点缀,我们在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专制者那里也都可以拾摭到一些。有时候,他们会故作惊人之笔,把一件小事渲染得沸沸扬扬,以显示自己的明察秋毫和爱民如子,而专制者铁青着的面孔也因之变得“慈祥”起来,他们是苍天,是救星,是流动在老百姓愁眉苦脸上的圣眷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