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译本译者序(第3/6页)

起初那段时间,《不安之书》被认为是佩索阿自己所作,大部分后期象征主义的文章都带有《在隔离的森林里》那样的纯化色彩,通常没有精彩的结尾,部分文字根本就没有结尾。这并未影响它们的美感,但对它们的作者来说,是一种可以理解的挫折。“片断,片断,片断,”佩索阿写信给他的朋友科尔特斯·罗德里格斯时说道,因为某些文章充满空白间隔,等着过后将词语、短语或整段话补充进来(但从未得到补充),而有些“文章”只是草拟了一个开头,或者做了个记号,从来就没有成形。《不安之书》总是保持一种——就好像这是它存在的条件——等待被完成的作品状态,还需要进行大量的补充,部分需要重写,进行调整,使它前后连贯,或者,整本书都需要重新思考一番?佩索阿对此也从来不确定。

《不安之书》最初的设想是一本每篇都有标题的书,他留下各种列表。有些标题,像《悲伤的间奏》和《雨景》成为某类文章的命名,应用到有共同主题或氛围但保持独立的各类文章里。而有些标题,像《我们的静默夫人》指明了有待酝酿发展的雄心,由写于不同时期的短文组成,各篇长短不一,有的是几句涂鸦,有的是填满了小字母的几大页纸。还有些只有标题没有正文,或许从来就没有写出来过。(佩索阿的档案里包含了许多标题列表,这些标题属于不存在的诗歌、故事、论文和整本书。他的所有写作计划哪怕完成了一半,那些书都能将一个不小的图书馆装满。《不安之书》,不存在的图书馆的不存在的书,象征了反复无常的作者所遭遇的困境。)这些早期作品试图通过刻意使用一种哥特式的和浪漫情怀的古体手法,来阐明一种心理状态或心境。对宫廷生活、无性女性、古怪天气和虚构风景的大量描写占据了主导。这种潜在的灵魂属于佩索阿,但从他身上剥离出来。这部作品不带个人色彩,叙述的声音虚无缥缈,那些事物和给事物命名的文字就好像盘旋在微黄的空间里。“不安”这个词指的不是人类存在的烦恼,而是无处不在的不安宁和不确定性,由夸张的叙述者纯化得出。但是,不安的其他形式开始影响着作品,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变。

或许,理论和说教方面出现在书里也在预料之中,因为佩索阿的作品中几乎随处可见这种内容。《不安之书》中关于梦的文章变成了说明文(提出了做梦的原因和方法),也是自然的事情,甚至是一种必然。比如标题为《有效做梦的技巧》的四篇文章,构成了名副其实的手册,针对从初级到高级的各个层次的做梦者而写。《情感教育》以大致一样的方式充当了许多“感觉论者”的初级读本。

本着同样的说教精神,佩索阿所写的《对不幸的已婚妇女的忠告》带来了更匪夷所思的结果。他告诫失落的妻子通过“在与B男媾和的同时想象与A男的性高潮”来对丈夫不忠,通过“做这些事情的最佳时间是在生理期前的那些日子”来进行实践。

按照佩索阿自己的说法,他的禁欲(他去世时可能是处男,尽管没有得到证实)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他显然在设法为《不安之书》做出解释。他在文章里坚称,我们不可能占有别人的身体,在二维空间里的爱具有优越性(为栖居在画里、彩绘玻璃和中国茶杯上的情侣所喜欢),他还鼓吹放弃和禁欲主义美德。诚然,这本书里充斥着宗教词汇,尽管佩索阿宣扬神秘主义,也许除了信奉自己,他什么神也不信奉。(他在《对于形而上学思想的有效的做梦技巧》一文中得出结论:“我就是上帝”)。

但最重要的是,这是一种针对通用层面和个人层面的存在主义关怀,它颠覆了《不安之书》的最初计划。在通用层面,由于《不安之书》的作者“属于这样一代人,继承了对基督教的不信仰,从而也不信仰其他宗教”。“因此我们离开了,每个人对他自己而言,在孤寂中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这一代人的迷惘感很快就转变成对身份和意义的个人追求(第306篇)。佩索阿的内心生活——记录在“自传的片断”、“世界末日的感觉”和有标题或没标题的类似文章里——占了不少篇幅,这本书一开始就是一本与众不同的书。佩索阿发现,这个计划从他手中滑落(即便他事实上已紧紧抓住了它),因为在另一封写给科尔特斯·罗德里格斯的书信中,他写道,《不安之书》这本“病理学作品”在“杂乱地、艰难地”撰写中,这似乎符合书的本意。

因此,佩索阿继续写下去,在各类文章的开头随手加上“不安之书”的标记,有时把它当做事后的想法,或者添加一个问号以表示疑惑。《不安之书》——永远处在踟蹰、不确定和过渡中——是罕见的作品之一,它的印版和字体彼此映照出对方。佩索阿总是打算将各类手稿和打印的书稿润色定稿,却从来没有勇气或耐心去做这个工作,佩索阿不断添进材料,文稿已达到一定数量,使他难以掌控。除了后期象征主义的天马行空和日记体的感言,佩索阿将格言、社会学观察、美学信条、神学反思和文化分析加入到书中。他甚至在给母亲的书信副本上也加上“不安之书”的标记(附录二)。

尽管佩索阿有很多写作出版计划,他生前只出版了一部作品《音讯》(他自己出版过几部英文诗集)。佩索阿如此沉迷于写作和制定计划——这些计划包括希望渺茫的商业冒险和作品的出版——以致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将这些作品整理成书出版。或许因为太过沉闷,以致他不能思考。没有什么比《不安之书》——佩索阿作品世界的大混乱中的小混乱——更能阐明问题之所在。但是,正是这种至高的无序赋予了这本书以独特的伟大。就像一座宝石未打磨和雕琢的宝库,这本书能够在无限重组中排列和重新排列,恰恰要感谢这种没有预设的秩序。

没有什么作品像佩索阿的作品一样如此紧密地互相作用。如果贝尔纳多·索阿雷斯说他的“心灵之水流尽,像一个坏掉的桶”(第154篇),或者他的精神生活像“被掀翻的桶”(第442篇),那么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则宣称“我的心灵是往外倒水的桶”(在《烟草店》里),而把他的思想比作“倾覆的桶”(在写于1934年8月16日的一首诗里)。如果索阿雷斯认为“没有什么比他人的爱更令人痛苦”(第348篇),那么里卡多·雷斯的颂歌(写于1930年11月1日)则坚称“爱我们的爱,同样用欲求压迫我们。”当那个助理会计渴望“能第一次注意到所有的事物,不是对生活的玄秘的预示,而是现实的直接表现”,我们不由得会想起阿尔伯特·卡埃罗,他频频写诗赞美事物的直观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