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译本译者序(第6/6页)

至于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写诗的散文家,思考的梦想家,没有信仰的神秘主义者,不犯瘾的颓废者——佩索阿创造出的最合适的作者(索阿雷斯正是佩索阿自己的残缺复制品)为这本书提供了一种统一性,就其本性而言,它无法成为一本书。被称作索阿雷斯的半虚构人物使这本纷杂散乱的书变得更正当合理,或者说,他的出现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对于那些难以适应现实、常态和日常生活的人而言,他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典范。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继续做梦,由于梦的实现永远也达不到我们的想象,我们永远也无法使梦实现——这是佩索阿留给我们的、最接近启示的东西,他通过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告诉我们怎么做到这一点。

怎么做到这一点?通过无为。通过坚持做梦。通过履行日常职责的同时活在想象中。在心灵的版图自由漫步。像恺撒一样去征服,沉浸在幻想的响亮号角声里。在幻想的隐秘处体验激情性爱的愉悦。以一切方式感受一切,用想象而不是总会疲劳的身体去感受。

比方说,梦见自己同时、分别而又各自成为在河边散步的一男一女,看见自己同时以同一种方式、同样精准而又互不重叠、相等而又彼此分开地融入两个事物——比如南太平洋的一艘意识之船和一本旧书里的一页。这似乎是多么的荒谬!然而,一切皆荒谬,唯有做梦不荒谬。(第157篇)

让我们梦见自己的生活,在梦里生活,我们对梦想和生活的感受如此强烈,使得两者之间的差别变得毫无意义——这个信条几乎贯穿佩索阿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但索阿雷斯是最好的实例。当其他“异名者”谈论一切梦和感觉时,贝纳尔多·索阿雷斯对他在道拉多雷斯大街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真正产生了绚丽多彩的梦和感觉。后期象征主义文章中,雾气缭绕的森林、湖泊、国王和宫殿至关重要,因为它们是虚构的物质,索阿雷斯将他的奇异梦境用语言表达出来。不同的《雨景》对雷雨极尽描述,是我们真正感受天气,以及引申开来,感受一切自然和周围生活的图解。

佩索阿敏锐地意识到“自然是没有整体的部分”(摘自卡埃罗《牧羊人》,XLVII),统一的概念总是一种幻觉。很好,但并不绝对。一种相对的、暂时的、转瞬即逝的统一,一种没有假装流畅和绝对、或者甚至单意义的单一的统一,围绕一个幻想物、一篇小说、一种写作手段而建立——这就是费迪南德·佩索阿在贝纳尔多·索阿雷斯身上就统一打的赌。他赌赢了。《不安之书》的最终目标是反映栖居在人身上的参差不齐的思想和支离破碎的情感,实现这适度但真实的统一。在二十世纪,或许没有一本书像这本书一样坦诚,可以说几乎绝无仅有。

坦诚。它直至今天才被提起。坦诚是《不安之书》最突出的特点。把坦诚说成一个伟大作家的优秀美德,这样说可能并不为过,因为对他们而言,通过真理炼金术,最私人的东西变成通用的东西。奇怪或不奇怪,恰恰是他的掩饰,他的自我他者化——一种深度的个体过程——佩索阿对自己表现出令人吃惊的真实和坦诚。他先是他自己,再是特别的葡萄牙人,他成功地变成最外化、最具有普遍性的作家。“我的国家是葡萄牙语,”他通过贝纳尔多·索阿雷斯(第259篇)宣布,但他还说:“我不是用葡萄牙文写作。我用我自身的全部来写作。”这句话的前面,他喊着:“在我的内心中,有着何等的地狱、炼狱和天堂啊!可谁能看到,我所做的一切都与生活相悖——我,是如此平静,如此安详?”(第443篇)

贝尔纳多·索阿雷斯的散文清晰明快,在他的散文中,佩索阿写他自己,写他的世纪,写我们——下到地狱和将我们庇佑的天堂,即便我们像佩索阿一样,也是无信仰者。佩索阿把这本不真实的书称作他的“自白”,但那些自白和宗教或文学多样性毫无关系。在这些纸页里,我们看不到宽恕或拯救的希望或者甚至欲念。书里也没有自怜自艾,以及对叙述者无可救药的人类处境所做的美化的尝试。贝尔纳多·索阿雷斯没有做自白,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承认”,而他“承认”的对象并不重要。他描述他自己,因为那里的风景离他最近,最真实,他能够最好的描述出自己来。血肉丰满的人物跃然纸上。这里是这位助理会计的自白:

在很大程度上,我与自己写下的散文几乎一致……我使自己成为书里的角色,过着人们从书里看到的生活。我的一切所感都只是感觉(与我的意愿背道而驰),以便我能记下我的所感。我的一切所思都立刻化为词语,混入扰乱思想的意象,铸成别样完整的韵律。经过这么多的自我修改,我毁掉我自己。经过这么多的独立思考,我不再是我而是我的思想。我探测自己的深度,并放弃这种探测。我终其一生想知道自己是否深刻,唯有用肉眼来探测——像井底幽暗而生动的倒影——映出我那张对自己的观察进行观察的脸。

(第193篇,1931年9月2日)

没有一个作家能如此直接地将自我化作笔下的文字。《不安之书》是世上最奇特的画像,由文字画成,文字也是唯一能用来捕捉灵魂深处外露部分的物质。

理查德·泽尼斯,2001年

(《不安之书》英文译本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