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学摭谈(第2/4页)
在此要补充说的是,并不仅仅是心灵那些神秘的最后阶段与体验无法被人理解,无法被清楚地表达出来,那些人生历程更早的,包括最初的经历也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能理解,才能被言传。一个在初级无罪阶段里生活的人是永远无法理解那些出自有罪境界、绝望境界、解脱境界的人的自白。对他来说,这些自白听起来有如外国民族的神话故事对一个没读过多少书的读者那么荒诞无稽。与此相反,任何人都能在别人的讲述中毫无疑问地与迅速地认出那些他本人有过的典型的心灵体验——即使是从外国陌生的神学中翻译过来的体验。任何真正有过一种特殊体验的基督教徒毫无疑问能认得出圣保罗、帕斯卡尔、马丁·路德与伊格纳修斯所有过的特殊体验[1]与他曾有过的是相似的。而任何一个更深入接受信仰核心因而超越了单纯“基督教式”体验模式的基督教徒肯定能在其他宗教信仰者中,从各种特征中觉察到所有那些用了不同象征语言表达的基本心灵体验。
要把我个人从基督教开始的心灵发展史讲述出来,以及根据它来勾画出我个人方式的信仰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所有的书都可以作为出发点。这些书对读者群中的一小部分人有某种意义:即他们自己最重要的的体验以及胜利与失败在书中得到了证实与阐明。这部分的读者为数不多——有过心灵体验的人本来就不很多。大部分人根本成不了人,他们滞留在原始状态中,滞留在充满冲突与发展的幼稚人世间;大部分人甚至连“第二阶段”都摸不着,而只停留在不担负责任的欲望与儿时梦想的动物境界中;他们对关于一种超越他们朦胧意识的境界的传说,关于善与恶的传说,关于一种对善恶的绝望的传说,关于一种走出苦难进入受彻悟光华沐浴的状态的传说都会感到荒谬可笑。
人的心灵发展史与自性实现可能有千万种不同的表现方式,但这个发展史的过程及其各阶段的顺序却亘古不变——去观察许许多多不同类型的人用许许多多不同的方式来体验、来积极投入于、来受折磨于这一必然不变的过程可以说是历史学家、心理学家、文学作家们能从中获得最大满足的一种癖好。
在我们靠自己的智力对人生这个多姿多彩的画册进行理性分析和系统分类所做的各种努力中,其中较明显的而古已有之的努力就是把人按其类型进行分类与归类。现在,在我依据我个人的方式与经验来描述两种对立的人类基本类型时,我完全意识到这种把人类分成几种所谓的基本类型的做法只不过是一种游戏而已。人并不能分类成有限的几个或无数个类型;哲学家如果无条件地去相信某一个类型学说则要铸成大错。但作为一种游戏,作为一种把我们凌乱的经验素材整理出来的尝试,并作为一个整理我们人生经验的不足可信的手段,这种把人分成不同类型的做法则是存在着的(大多数人只是一直不自觉地在做着)。即使小孩也可能把他眼里所看到的人按人类原始意象中的爸爸、妈妈、保姆进行区别、分类。我把人分成两个主要类型源于我的阅历与书本知识,我称之为理性者与虔诚者。世界,对我来说,就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按照这非常粗糙的模式来划分归类。当然,这种划分归类只是短暂的事,没过一会儿世界又变为一个无法看透的谜。我早已不相信人们对纷繁的万事万象的认识与洞察会高于这幸福的瞬间所呈现的表面条理性,会高于这个时不时可以体验到的小小乐趣,即在一秒钟内自我欺骗地把混沌想像成宇宙。
如果我在这种幸福的瞬间把我那“理性—虔诚”的模式套用到世界历史的话,那么人类在这一瞬间对我来说,就只是由这两种类型的人所组成。我也就认为我知道任何一个历史人物属于哪个类型,也知道自己准确属于哪个类型——我属于虔诚者这类,不属于理性者那类。可是转眼间,当那愉快的思考体验结束时,刚理出的那轮廓清晰的世界又垮掉了,成为一片茫无头绪的纷乱;我方才还以为看得很清楚的事,即释迦牟尼佛、圣保罗、恺撒大帝或列宁是属于两种类型中的哪一个,但现在却又完全模糊了;并且遗憾的是,我对自己的看法也同样模糊了。方才我还准确地知道自己是一个虔诚者——可现在我却在我身上一点一点地发现理性者的特征,那些十分突出的令我浑身不舒服的特征。
一切知的命运亦是如此。知即是行动,知即是体验。它并非一成不变。它的寿命只是瞬间。——现在我将尝试以不做任何系统分析的方式来大约勾画出为我的思想游戏提供了一个模式的两种类型的人。
理性者最相信的莫过于人的理性。他认为它不仅是一个挺好的才能,而且简直就是最高的一切。
理性者认为他自身就含有世界与他本人生命的“意义”。他把一个合理安排有序的个体生活在表面上所具有的条理性与切实可行性套用到世界与历史上去。因此他相信进步。他看到人们今天比以往能更好地开枪射中目标,更快捷地旅游,他不想也不愿意看到与这些进步相对立的千百个倒退。他认为现代人比孔子、苏格拉底或耶稣更进化,更高级了,因为现代人具有一些更强的技术能力。理性者认为地球是听任人去开发榨取的。他最害怕的敌人是死亡,是想到生命和事业的有限性。他尽量不去想它,实在不得不想到它时,他就逃到活动中去,通过对财物、对知识、对法律、对合理地控制(统治)世界的加倍追求来与死亡抗争。他对永生不死的信念就是对进步的信念;他认为作为进步永恒链中积极参与的一环可免遭彻底消失的命运。
理性者有时对那些不认同他的进步观点与妨碍他实现他逻辑合理的理想的虔诚者易于产生憎恨和过激的情绪。人们可以回想一下那些革命者的狂热,回忆一下所有进步的、民主又讲理的以及社会主义者作家对那些不同信仰者所发表的极强烈厌恶与无耐心的意见。
理性者看来在生活的实际操作中对他自己的信仰比虔诚者更有信心。他觉得他代表理性天母,有权发号施令,有权组织一切,有权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看法,因为他认为他要别人接受的都是好事:卫生、道德、民主,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