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弟弟汉斯(第2/9页)

在那个圣诞夜发生的,其实就是一小段成长在我内心挤压着我,使我不舒服,在我成为我的过程中有上千个圆圈要连接,这时其中的一个正在连接,但它不像其他圆圈那样在暗中进行,我有个瞬间醒过来了,意识到这一活动,我虽然并不知道一切成长都伴随着死亡,但是,从我的抗争中,我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在那一刻,一片叶子从树上掉落了,我身上的一片鳞凋萎了。我们生命中每一小时都有这样的事发生,成长和凋萎的活动轮替不息,只是我们难得苏醒,难得注意到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心中的事。见到弟弟那张欢畅的脸之后,我对自己和对生命有了许多了解,那是我进入这弥漫着节日气氛的房间时、唱着圣诞歌时所不知的。

这一次经历我后来想起过许多回,每一回我都惊讶于记忆中两种相反感觉的均衡。对应膨胀的自负感有模糊的负罪感、对应成长的感觉有变为贫乏的感觉、对应自己的优越感有良心的不安、对应心中对小弟弟的距离和嘲笑有请求原谅的愿望并承认童稚的价值。这一切听起来一点也不质朴天真,听起来很复杂,可是,在我们苏醒的那一刻,我们一点也不质朴天真,当我们赤裸裸面对真理的时候,我们总是不能心安理得,总是不能无条件地信任自己。在成长的那一刻,一个人可能自杀,但他绝不会杀别人。在苏醒的那一刻,人总是处于危险中,因为他是敞开的,必须让真理进入他的内里,必须学会爱真理、将真理作为生命的元素去感受,要做到这一点需要许多努力,因为人是创造物,对真理总是抱敌对态度。而且,真理从不像人们希望的或选择的那样美好,并且永远是铁面无情的。

就这样,在苏醒的一刻,我也见到了真理。我们可以立刻试图把真理忘记,可以事后把它粉饰得温和一点,我们也都这么做了,每次都这么做,然而每次苏醒之后总会留下一次闪光,在生命光滑的表面留下一道裂隙,留下惊恐和警告。我们后来记得的不是我们对于苏醒的思考和粉饰,我们知道那是粉饰,而是经历本身:那雷电、那惊恐。

我在差不多仍是孩子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从我身上枯萎掉落的幼年时代,在小弟弟的脸上看见的,此后几小时、几天内,我的思考所得仅是剥落的外壳,一切都在经历本身之中。我的经历其实很美丽、很友善,我所见到的、开启我眼的是一幅温柔可爱的图像,然而,这经历仍如闪电雷鸣,令我惊恐,因为每一次苏醒的内容都相同,真理只有一个,虽然它有千百种面孔。我看到的是,小汉斯拥有一些非常美丽非常宝贵的东西,而我已经失去这些了,或许我因此也就失去了最最好的东西,失去了惟一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因为,孩子是被称赞为有福的人,而大人,如果想要进入神的国度,他们就得如经书上所说的:“要承受神国的人,就要像孩子……”我失去了幸福和纯真,而我是在我之外见到这真理的,在另一张脸上见到的。这也是这次经历的所得:我们拥有的,我们见不到,也几乎不知道。我是个孩子,也不知道自己所拥有的。此刻,我开眼了,见到了。我见到了幸福,它以微笑和闪光的眼,以温柔的光亮的形象显示给我,这是只有当我们见不到它时,我们才能够拥有的幸福。这幸福看起来那么灿烂,那么吸引人,可是,它带着那么点孩子气,我甚至想说,它那么幼稚、笨拙,使人觉得自己比它高明。它令人羡慕,也会引人嘲笑,虽然幸福已经与我无缘,但我还能够嘲笑,也能够批评。当初,耶稣的门徒很可能像我看着汉斯一样看着被祝福的孩子们,在羡慕中掺杂着嘲讽的兴趣。他们知道自己是成人,比孩子聪明、有经验、知道得多、有优势。只不过成长、聪明、优势并非幸福,既不被祝福,也不能引人入神的国。

这是成长的闪电使我痛心使我怨恨之处。可是,这真理中还包含了一些更加令人痛心的东西。与我自己有关的是道德上的问题,我感到羞惭,得了一个教训,令我更加痛心的事则具有普遍性,当初刺痛得不厉害,末了却留下深深的伤痕,真理就是这样的不留情面。我想说的是,连汉斯的幸福,那使他喜上眉梢的幸福,也是不可靠的,它也会凋谢、也会失落,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幸福,如今丢失了,汉斯有一天也会失去它。我会这么想,是因为我对汉斯除了羡慕和讽嘲之外,还感觉到同情。不是那种强烈深切的同情,而是动人心弦的淡淡的难过,如同我们见到草地上的小花就要连同草被割去时产生的那种感觉。

让我再说一遍,当初我并不具备叙述和解释心灵状态的概念,那时我没有能力分析我所经历的,不过当天晚上已经开始试图去分析了,后来有时也在继续,直到今天。某些想法,我不知道是当时就有的,还是后来才加上的。比如死的概念,当时肯定是不会有的。对着弟弟微笑的脸孔,我虽有一种会逝去的感觉,并且感觉很强烈,可是,对于孩子来说,逝去和死亡差别还是很大的。苏醒的瞬间告诉我,我的童年正在凋落,童年最好的一部分已经失落,也告诉我,你的弟弟也将失去他的童年,他也受这法则的统治。但是没有任何声音告诉我,这法则就是死亡,因为当时我还不知死亡为何物,也不相信有死亡。事物会逝去,却是我已经确切知道的,在自然现象和诗歌中我对此知道得很多,树叶的飘落是我常见的。每一次“苏醒”,每一次与真实和法则接触也意味着与死亡的接触,这是当时我想不到的,虽然内心很可能是很恐惧地感受到了。

开始写这杂记的时候,我只是想以笔记的方式重温一下儿时家中那次圣诞节的一瞬间,因为当我们试图写下一次生命的体验或一种想法的时候,它有时是会以另一种面孔出现,会显示出新的层面和千丝万缕的新联系。可是,我现在看出,虽然这小小的经历对我而言历历在目,然而,就事论事,它并非充满生命力,甚至连间接的生命都没有。即使我是个大作家,我也无力把我弟弟脸上的天真快乐写得让读者联系到自己。以这次经历为契机,可以写出不少东西,可是,说的都是我自己,重要的不是那张灿烂的脸,而是我内心发生的事。小汉斯的笑容使我获得一次生命体验、一次苏醒、一次震撼,而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从来都不曾知道。写到这里,我意外地发现,我弟弟汉斯不止一次在不知不觉中使我获得体验和震撼。如果我想符合事实地写出那次圣诞节的经历,我就不该单写它,而应该写出弟弟整个的形象和他的一生,即使我又得冒着多写自己的危险。我没有本事刻画出弟弟完整的形象,也就是说,我无法暗示自己,说我真正完全了解汉斯,真正完全认识他。不过,我们有过几次真正坦诚的相处,我几次经历了他,我们身上流着同一血脉,有出自同一家庭的许多相似之处,并且,我爱他。我想试试在此写出我所了解的他。这只是他真实生活里极小的部分,不过这里面会包含着本质性的他,因为,虽然童年过去之后,我们就不曾亲密地住在一起,不过我们的生活道路在重要关头曾经多次接近,他的生活与我的大不相同,但对于我却总是具有意义,有几次我觉得那就是我生活的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