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弟弟汉斯(第4/9页)

游戏是各式各样的,有的游戏需要空闲和自由,有的游戏需要器具。却也有一些游戏随时随地可玩,即使在老师或家长的监督下也能够玩。上学途中,如果不是快要迟到的话,我们可以根据一定的节奏、根据自己发明的音乐走路,再在其中加上一些规定,使这段路更复杂、更生色,比如,不能踩到石板路上某种石头或某种花样,某一道路能走,某一道路不能走,等等。有时候走这段路成了庄严的舞蹈或几何图形,上课的时候可以用手指在椅子上按照呼吸节奏继续舞蹈。我们也可以在课前和一个同学约好,老师说到某个词的时候,就等于他说:我是个笨蛋。上课时,当老师说到这个词的时候,我们只需会心相顾,那么在死气沉沉的课堂上就能得到一点乐趣,一种快乐和胜利的感觉。

我们最喜欢玩的是音节字谜和演戏。我们没有舞台,也从未背过台词,不过扮演过许多角色,有时演给同学和兄弟姐妹看,更多的是我们自己演着玩。有时候我们几天甚至几星期都沉迷于同一个角色。每当放学、饭后或祷告完毕了,我和汉斯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扮强盗、印第安人、魔术师、捕鲸者、招魂者。有观众的时候,我们最喜欢扮魔术师。我是巫师,汉斯是助手。不过我们只能在晚上做这样的表演,一方面因为我们和我们的观众到了晚上才会进入状态,另一方面则因为变魔法需要借助黑暗。我们家那栋宽敞的旧宅里有间大厅,上个世纪是宅里的舞厅,厅里有个高台,是乐队坐的地方,我们就在这厅里演戏。观众是家里的孩子和婢女,他们蜷缩在木板凳上和大木箱上,我作为魔术师站在厅的另一端,旁边一张小桌上放着我的工具和一盏煤油灯。汉斯是我的助手,他得听命行事,还得在暗中帮我做手脚。我们有许多听起来很庄严的长长的咒语,并且我还不断加以扩展,对我们两人而言,这是最主要的事,我们喃喃自语或者大声吼叫出咒语,可以制造夜晚从事冒险的魔法活动的氛围,这就足够了。观众不只想听我们滔滔不绝大念咒语、朗诵诗歌或悄声制造恐惧气氛,他们还想看我们表演。当我穿得稀奇古怪,头戴尖顶纸帽站在煤油灯小小的照明圈内,面对黑漆漆的大厅召唤精灵或魔鬼时,后面黑暗里就有东西动起来,一张椅子一小步一小步跌跌撞撞靠近了(那是汉斯用绳子拉动的),这时我们大家都入迷了,有些观众还会吓得大叫起来。有一次,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咒语声中,觉得自己真的是个魔术师,我对助手汉斯大吼,要他为我照明,他抓起沉重的灯,好不容易拿稳了要照,可是他犹豫不决,迟迟不动,我非常不耐烦,以如雷之声对他吼叫:“啊,你犹豫了?过来,我跟你说,过来,你这人间可怜虫!”这吼叫声把汉斯吓坏了,灯掉到地上,差点没把汉斯和大厅烧着。

整个说来,我们当时的兄弟关系自然而正常,我无须为他感到羞愧。当然不总是亲密无间,我们也有吵架打架的时候,我是大哥哥,比汉斯高大强壮,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不过,只要我想起当年,想起汉斯,眼前就会出现使这美好记忆成为谎言的一幕。

这一幕如同圣诞树下可爱的汉斯的形象一样,永远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我见到汉斯站在我的面前,低着头,头缩进两个肩膀间,因为我勃然大怒,正想揍他一拳。他屈服痛苦的脸无言地望着我,带着责备的眼神。又是一次体验一次警醒!那责备的眼神给我的打击很深,虽然它来得太慢了,没来得及阻止我打出那一拳。我的拳头落下,打在他的肩膀上,接着我突然惊醒过来,仓皇失措地跑开。我原是那么有把握、那么自信,觉得自己完全是个统治者,对他的不服从、他的失误完全有理由愤怒,于是握起拳头举了起来。我浸在愤怒中,只想作战,完全同意自己的行为,可是拳头未落下,我已经厌恶它,心也已经不安了,无法同意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愤怒和暴力感到羞愧,并且想起了我其他的暴力行为,想起我年纪上的优势。我多么想忘却忘不了弟弟的这眼神,真实从这眼神向我望来,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无助看着我,控诉着我,我的愤怒和自信一扫而光,消亡于可怕的苏醒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人的时候与被打的人一同感受到痛苦和侮辱,心里深深希望,他不要如此沉默,不要原谅我,希望他奋起报复。

这就是烙在我脑海中的两幅弟弟童年的画像:对着圣诞礼物笑容灿烂像个天使的幼童汉斯和以无言的控诉目光对待我的拳头的少年汉斯。有时候,当我觉得自己的生命过得很失败时,这两幅画像就会浮现在我眼前:孩童的欢乐和孩童的痛苦,面对这两幅图像时,我看似优越、老到、强大,其实暗地里感到羞愧,感到被审判了。

相信后来我没有再打过汉斯。那次的经历只不过是片刻的经历,平时我们相处十分友爱,比许多别的弟兄相处得更好。可是,汉斯被打那片刻的情景看来却比平常的年月包含了更多的真理。我并不比常人恶劣,错误不比常人多,我认识许多人,他们做了坏得多的事而轻松地生活着,可是我已经明白了事理,苏醒的片刻让我见到了事情本来的面目,见到事情如何发生,见到我们人如何生活,强大的如何永远欺侮弱小的,弱小者又如何不得不屈服忍受,而最终一切强势和特权却都会烟消云散,道理总在忍受者这一边,我们多么容易麻木地伤害人,而瞬间的眼光又如何反射到我们身上惩罚我们。

后来我离开了家,只在节假日回去,在弟弟的日常生活中扮演一定角色的时光也就过去了。对弟弟的事我知道的不多,我有自己的同龄朋友,并且更加喜欢同比我年长的人交往,而汉斯在学校里有自己的苦恼,有自己的朋友,又因为我不再上音乐课,弟弟就得到了我的小提琴,他成了一个十分热衷学习音乐的孩子。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在学校里有那么深重的苦难,到了很久以后他才把这些事告诉了我。当他早就笼罩在痛苦和忧愁的阴影中时,我还觉得他是个孩子,让我不忘我自己的童年。假期回到家里对我而言就是回到童年的世界,这时内心模模糊糊的需要总是促使我玩起童年的游戏,汉斯又成了我的玩伴,有时候真以为时光并未流逝。我越长大成人,对未来的目标越明确,就越知道珍惜汉斯不寻常的游戏天才。这时他一如既往能够全心全意投入游戏之中,在玩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在游戏之中,他的脑子不会想着“更重要”或“更严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