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弟弟汉斯(第6/9页)
不过,除了小提琴,除了和亲戚的孩子一起度过星期日,他还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在那儿他的心灵能够得到更新,从那儿他能够得到生活的勇气。他不只在心灵上保持童真,他还保持了虔诚,双重意义上的虔诚,一是心灵上的纯真,对人类和世界秩序的敬畏,一是信仰上的虔诚,他是教会里虔诚的一员。不适应商业和工作的环境,职位总是很低,这他都认了,他接受他的命运。觉得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并不埋怨上帝和世人,不埋怨设施和上司,更多的是埋怨自己。他完完全全不问政治,也不允许自己有什么批评,他过的虽不是苦修的生活,也并非滴酒不沾,但他十分节俭,因为他的钱来之不易。他一星期有一两天到教会的唱诗班去练唱,他的歌唱得不错。
战争开始之后,汉斯的日子似乎比我好过一些。政治上的事他不关心,他的生活虽然简朴,却有保障,在他看来,统治世界的不是将军和部长,而是神。战争期间父亲过世,我们兄弟姐妹都回去了,大家在一起有许多话谈,父亲把我们又联系在一起了,在悲伤之中,我们似又回到儿时,大家互相依赖,同甘共苦。
到了战争末期,我原先所享有的一切自由和舒适已经散失殆尽。书房早已成为办公室,家境大不如前,隐居在家自由自在工作的日子早就结束了,我被卷进世事的苦难和紧张之中,连心爱的音乐,我最后的慰藉,也无法忍受了。这时我太太病情严重住进医院,我只得把孩子送到别人家去,我一个人住在荒凉不堪的家里,一切似乎都崩溃了。恰在这时,也就是1918年的秋天,汉斯来信要我去参加他的婚礼。他已经订了婚,生命有了一线光辉,想试试建立起幸福的生活。
我的任务是代表我们的家庭出席他的婚礼,我们家其他的人都在德国,而边界是封锁的,没人来得了。我觉得为难极了,战争年代繁忙的工作压力和心灵的苦难已经把我变成个不愿见人的绝望者,不得已的时候,我可以拖着烦累的工作一天天过日子,麻痹自己。但是长期以来,我已经无法参与任何快乐的事,无法参加任何庆典。当然,去挨过这么一天也不是做不到,但是,我担心的不只是自己。我自己的婚姻刚刚结束,在我看来,不结婚的话,会比现在好过千万倍,我思潮如涌,想起十四年前决定结婚、举行婚礼时,内心有多么激烈的斗争。不,我不会带给汉斯什么好运的。我们这样的人扮演市民的角色去结婚,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我们适合做隐士、学者或者艺术家,要不然做荒漠里的圣徒,但是我们不适合做丈夫,做父亲。我们幼时所受的教育是当时虔诚的教育法称为“意志挫折法”,事实上,我们的许多东西也被压断,被毁灭了。可是,我们的意志恰恰是他们无法毁灭的,我们天生的、独一无二的个性,那一点闪光,那一点使我们成为边缘人、成为特立独行者的东西,还留在我们身上。
可是找个借口不去参加汉斯的婚礼根本就做不到。我自知纠缠于自己的不幸中,整个人十分神经质,并且,我怎能不衷心祝福弟弟终于找到的幸福呢?那不是太愚蠢太不公道了吗?我又怎能够不出席而使得他的婚礼蒙上阴影?那样做就代表我不关心他,不祝福他。况且我知道,婚礼上独自一人面对新娘济济一堂的亲朋好友,对于新郎是多么难堪的事。于是我穿上黑色礼服乘火车到阿尔高去,见到汉斯安静、幸福、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严肃友善的新娘旁边,我真有些感动了,也为自己的猜臆而感到羞愧。新娘的姐妹和姐夫妹婿也都来了,他们殷勤地接待了我,我对他们也颇有好感,这是个精力充沛个头高大的家族。结婚仪式完毕,到邻村新娘的娘家参加喜筵之前,我已经觉得汉斯境况不坏,前途光明。长久以来我未曾如此快乐,这健康平安的乡间世界离开一切的战争,革命和世界末日似乎很遥远。喜筵很好,大家兴高采烈,我不但放心,还十分高兴,见到弟弟经过长久的饥渴和寻找,终于安定下来,有了自己的家,融进众人之中,那种感觉真的是十分好。惟一不太满意的是他们在城里找的新房,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称赞了几句。房子在一条嘈杂的街道旁,他们住在一层。接着而来的日子我自顾不暇,很少想到汉斯。战争结束了,革命也结束了,我在自己鬼屋似的家里度过了一个冻得半死不活的冬天,忧虑重重,我当时的整个存在都崩溃了。到了春天,我终于收拾了书和一张老书桌还有一点纪念品,搬到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汉斯的日子过得不错,他是个好丈夫,有个好家庭,下了班有自己小小的家在等他。他们有两个儿子,多年来他只有星期日在别人家里做客时才见到的,现在他自己也拥有了。
大概在那次婚礼四五年后,我刚好有事得在汉斯居住的城市停留一段日子。这时,他在这个城市已经住了十几年,一直在同一家工厂工作,动荡不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见到汉斯和他的家。他看起来安静了一些,也显得有点老了,当然他也有忧虑,这是我后来听说的。原来在他结婚之后,上司曾找他谈话,认为他在厂里工作已有年头,又勤快可靠,然而他目前的工作地位比较低,既然已经结婚了,就应该弄清楚厂里职位有高有低,而他还处于最基层。一个人只要肯干,又有点才干,他就会力争上游,不老是听从别人的吩咐,也得学会发命令,不老是受别人监督,也要监督别人。对一个一向辛勤工作又刚刚结了婚的职工,如果他努力,又自信能够做比目前更多、更重要的工作的话,应当给予升迁的机会,当然,工资也会相应增加。厂里决定让汉斯在一个比较重要的职位上试用一段日子,厂里希望他乐意接受这个机会并有良好的表现。我们的好汉斯恭恭敬敬听着这段话,羞涩地提了几个问题,接着请求给他一点考虑的时间。他的上司看到他不马上抓住这个机会,觉得有点奇怪,同意给他时间考虑。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忧虑重重,为作决定沉思着、挣扎着。到了约定的时候,他请求上面,还是让他留在原来的岗位上。这时他才把一切告诉妻子,很费了点气力才使她相信,他只能这么决定。这之后,人家再没有麻烦过他,他一直留在原来那个低微的岗位上,守着他的打字机。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我到他家里去过几次,星期日同他的家人一起郊游过,也请他到我住宿的旅馆吃过饭、聊过天,于是想看看他工作的地方。可是汉斯吃惊地一口拒绝,门房也不放我进入。为了至少对弟弟的日常生活有个概念,有一天中午放工前我跑到工厂大门口去等他。这个入口真是壮观,就像古堡的入口,门后有座小房子,门房就坐在窗口守望。从大门进去分成三条路通到工厂,工厂像个小城市,里头有一栋栋的房子、院子和许多烟囱。中间一条是车道,旁边两条是人行道。我在门外等着,顺着宽广的街道看去,看着房子,想像着在其中一栋房子里,我的弟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坐在一个有许多打字机的大厅里打信件。我见到的是个严肃、严厉而且还有点灰暗的世界,如果要我每天早上、每天中午按时到这里来上班,接受命令写信,写账单,那么我得承认,这事我做不来。当然,作为工厂厂主、高级主管和工程师或工头,作为一个能纵观全局的人在此工作,这我还想像得出是什么样子。可是做个工人或低级职员,日复一日做着相同的事,那就像身陷噩梦。我费劲地向门里望去,想着汉斯,想着那遥远的圣诞夜里他童稚灿烂的笑容,我的心整个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