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弟弟汉斯(第5/9页)

我当时认识的汉斯,那个在假期里与我玩的汉斯,看似完整,可是我只见到他的一半,我只认识他生活中快乐的一面,而他的生活比我知道的艰难得多。我虽然略知他学习上的困难,知道他颇受折磨,却因为未曾亲自看到,不能够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也没有心思这么做,因为当时我已经被自己的希望和愿望以及难处逼得透不过气了。

弟弟的义务教育阶段终于完成了,他非常高兴,父母亲也很高兴。摆在面前的问题是,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怕学校,不喜欢思考性强的学习,学一门手工艺看来是最合适的了,不过,他爱好音乐以及其他美好的事物,加上他出身学者家族,这么早就让他走这样一条道路,将来可能满足不了他。家里人进退两难,这时已经显示出,找到生活的道路和生活的位置对我们的汉斯将是非常困难的事。猜想母亲一定热切地祷告了,也写了不少信,家人一定也商量了许多次,最后才决定让这孩子到商店里做学徒工。如父亲所言,从商是比较“实际”的职业,既可以像手工业者在店里工作,也可以从事较为理论和科学性的工作,在文书室、档案室、办公室工作,可以作为商业之神通过重重级别升为世界贸易之王。刚开始时得先在店里学手工,汉斯成了一家商店的学徒,学着搬运大捆的货物、钉箱子和开箱子、在楼梯上爬上爬下,还学会用秤。

这时汉斯的童年也似乎完全结束了。他虽然脱离了拉丁文学校,可是又套上了新的轭,压力并不比学校轻,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都在忍受着。汉斯误入了一个他不感兴趣的行业,他不适应不在行,他一直努力去适应,却总是不怎么成功,最后只有屈服,把这职业当做无法逃避的严酷命运去接受。

虽然我们从未完全断了联系,但是我并不清楚汉斯的每一段生活道路。现在我只能简略地勾勒出我所知道的。在这条人生道路上,有过居住地的迁移、工作的更换,有过失败和不得已的中断,也有过多次新的开始和努力。学徒阶段结束之后,他在邻近一个大城市一家老字号商店找了一份工作,后来他觉得有必要多学点会计,便到商业学校去学,找了新的工作,又学了速记和英语,终于成了秘书和通讯员,多半时间在工业界工作。可是他无论在哪儿都觉得格格不入,他非常严肃认真地工作,可是没有一样工作令他感兴趣、令他快乐,他肯定经常对自己和生活感到绝望。不过,他爱好音乐,拉小提琴,找一些朋友一起唱歌,有位表兄弟是他的好朋友,他们常年通信,假期时还聚一聚。汉斯二十几岁时,有一次实在受不了,把工作扔下跑了,我们大吃一惊,很是担心。我那时结婚不久,住在波登湖畔一个小村子里,于是请他到我那儿去休养。他来了,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比我们想像的更加严重。我帮他打开行李,赫然有一支手枪在里面,他尴尬地笑了笑,我也笑了,然后我把枪收了起来,到他离开时才还给他。他在我那儿住了几个星期,我们弟兄处得很好,他身体恢复得不错,人也开朗了,于是开始找新的工作。不过今天回想起来,我们兄弟间的关系当时就已经有些儿不完全和谐的地方,我当时好像也感觉到后来在我们的关系中出现的变化和陌生感,而那不是我们谁有意造成的。

我的人生道路和弟弟一样不顺利,我也经历了学校的悲剧,虽然原因和弟弟的不同,我没有耐心,硬从学校逃了出去,让父母亲大为忧虑。我和弟弟很相似,总是给自己找麻烦,很容易羡慕别人的性格和成绩,很容易怀疑自己。我们两人都是边缘人。不过我和弟弟不同,我有一个目标,最初不很清楚,后来就越来越集中力量朝着从小就梦想的目标走去。当我经过激烈的斗争屈服于父母的安排先去做书店的学徒工时,我也是为着目标而那么做的,那是暂时的妥协。我到书店去,首先是为了不再依赖父母亲生活,再者为了让他们知道,必要的时候我能够克制自己,能做市民阶层做的事,从一开始这对于我就是达到目的跳板。而我也终于达到了目的,先从家里,再从临时的职业中解脱出来,成了作家,能够靠写作维生,我与市民世界和解了,得到他们的承认。我结了婚,住在风景秀丽的地方,按照自己的品位生活,与自然和书本为友,而这一自由选择的生活,其困难和矛盾当时还不严重,我自己也还没有意识到。对于在我家里做客的汉斯而言,我是个到达目的地的人,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事。而他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达到目标,永远做不好自己的事,迷失在自己不感兴趣的职业中,不会升迁,深信自己的无能,没有自信,在妇女面前无可救药地害羞,心中认为没有可以实现的梦想。汉斯在我和他之间看到一条鸿沟,而我却看不到,这条鸿沟随着时日的推移越来越大,后来我也感觉到了。

当然他心中也怀着梦想,有对幸福和真正生活的想像,可是他的愿望无法在生活中向前投射,而是指向童年,回到乐园。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习惯于比人小,比人无能,学校又使他觉得自己更加渺小,工作上超过他的人只不过因为他们比他强硬,比他自信。如此一来,为了谋生他逐渐学会顺应外在的需要,而内心则望向从前,望向童年,望向那热情单纯的梦想和游戏的世界,那儿没有斗争,可以尽情歌唱,无端欢笑,无目标地漫游。

他又找到了一份工作,继续学习英语,拉小提琴,在一个合唱团唱歌。除了音乐,还有一样事情使他如鱼得水,他可以呼吸,可以恣意发挥,展现自己,那就是同孩子交往。他工作地方附近的朋友和亲戚家,凡是有孩子的,每到星期日他一定会去,他是个懂得孩子愿望和脾性的好玩伴、好叔叔,大家都喜欢他,他和孩子们玩,和他们弹琴奏乐,把他们带入诗意的游戏世界,孩子们亲近他,却不知道他们的叔叔兼朋友是那么失意,那么忧伤。他非常渴望有自己的孩子,可是他拿什么来养家糊口呢?想成家的人,工作上必须有所进展,能够向上爬。况且女人是那么难以接近,若对自己那么没有信心,又怎能够向女人保证,一辈子使她温饱,使她幸福?

有好些年我们很少见面,我们住的地方相离很远,除了生日时写贺信,几乎没有别的联系。每当我有新书出版就寄一本给他,每次他都会来信致谢,却从未对我的书表示什么意见,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写的东西。大战前三年,他在阿尔高地区的一个小城找到一份工作,一年后我搬到伯尔尼,这一来,我们相距就不太远了。有几次,汉斯星期日骑自行车到我家里,与我们一起坐在树荫下聊天,和孩子们玩,我们聊到巴塞尔、卡尔夫,聊起老家。那时汉斯工作的地方是家大工厂,那儿有许多办公室,汉斯就在其中之一担任书信写作的工作。他抱怨日子又长又无聊,也讲苏黎世的亲戚,星期日他常到那里去和他们的孩子玩。战争开始后,我有一次同他谈起国际政治,他只是摇摇头,他很少看报纸,也没有什么立场。他很特别,半是孩子,是圣诞树下笑容灿烂的汉斯,是同我玩耍、有一次被我打了一拳的汉斯;半是个谦虚的小市民,声音低沉,头向前倾,对工作很失望,工作只为了维生,一个耐心的小职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