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弟弟汉斯(第7/9页)

现在我见到大门内很远的地方开始有动静了,先出来了几个人,接着多一点,接着出来了许多人,他们都朝着大门走来,最先出来的已经从我面前经过,走向城里了,里面的人群还在不断涌出,黑压压一大片,快步走在两条人行道上,中间路上也有上百的自行车、摩托车,间或有汽车。男男女女都有,主要是男人,有些年轻人不戴帽子,他们粗鲁强壮自得其乐,有些人聊着天,但是绝大多数的人脸无表情,默默无言,看起来有点累,被人群带动着走。最先我看着他们的脸,想找出汉斯,可是人群从三条路上涌过来,在人流中,根本不可能认出个别的人,于是我不再找弟弟,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大概有一刻钟的光景,人流才逐渐散尽,道路和院子又变得死气沉沉,等待着人群的归来。

后来,每次到这个城市来的时候,我都会到这门口等待午间的行军,有几次我能够逮到汉斯,有几次是他看见我,有时候看不到他,我只好走掉。对我,每一次都是痛苦和教训。当我在人群中发现弟弟,看见他在他们中间低着头快步走着,我就感到一股无济于事的深切同情,每当他看到我,抬起头静静地对我笑笑,手伸向我时,我就觉得他比我年长,比我成熟。我一直把他当孩子看,而他隶属于这几千人,他耐心的步伐、他疲乏却很友善有耐心的面容,这一切赋予他一种悲凉的庄严,一个备受折磨的屈从的印记。

对他的生活有所了解之后,我也想让他认识我生活的某些方面,让他认识我圈子里的人。他爱好音乐,自己也玩乐器,就算他不喜欢文学、哲学,不喜欢政治,我还是想可以和他一起听听好音乐,想找个晚上或者星期日,把他从他小市民的生活中拉到我们艺术家这边来,想带他到苏黎世听歌剧或音乐会,散场后和我搞音乐的朋友一起坐坐聊聊。约了他许多次,热情地邀请他、催他,他就是不答应。我只得略带失望地放弃了。汉斯不想听歌剧,不想听音乐,不想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我忘记自己在战争期间的情况,那时我对音乐和朋友的聚会、对一切可以想起艺术的事物都不能够忍受,当时,只有忘了这些珍贵的事物才生活得下去,偶尔想起一段舒伯特和莫扎特的乐曲就会想哭。我没有看出、没有感觉到,我弟弟的处境与我当时很相似,不知道他勇敢地坚守着职业上的苦役需要多么大的决心,经历一次令人陶醉的艺术享受、全心投入《魔笛》,很有可能令他对至今的生活质疑,使他的生活受到危害。我只觉得失望,以为他满足于小市民生活,害怕晚上晚回家,不好意思和我的朋友在一起。后来我们就不再提这事了。我也渐渐得知,他不愿意有人向他提起他的作家哥哥。他喜欢我,对我很好,可是我的写作、我精神生活方面的兴趣对他始终是负担,他想得到保护,不愿参与。

我也想过这事,因为我们的交往有些受影响。有时候一两年不见,见了面问问彼此的健康和家人的情况外就没有什么说的了。到今天我仍不知真正的原因,我只能猜测。毫无疑问,弟弟在我面前总是不自在,在我面前,他表现出的漠不关心和市民气并不符合他的实际情况。在他自己的圈子里,他是个有趣的好同伴,有情趣、有想像力、会说笑,常使人惊喜不已。在他看来,我永远是被人家认为比较聪明的哥哥,我代表精神性,而他从小在家在学校都与此格格不入。他身上和我一样有艺术家的禀赋,他见到我的禀赋能够培养成为职业,受到承认,而在他身上这种禀赋停留在偶一为之的自由游戏上,保留着孩童游戏的无邪与无责任。不过这只是我心理学上的解释,不足以说明弟弟的态度。影响弟弟生活的还有一股力量,那就是宗教的力量。我身上也具有宗教情愫,我们的宗教情愫根源相同,不过我在少年时代先成为自由思想者,后来又成为泛神论者,读过一些外来的神学和神话,即使后来我和基督教逐渐和解,也没有放弃内省,总是孤独一人。汉斯不一样,他保留了源自父母亲的信仰,心灵上和理性上都很虔诚,并且参加教会。我知道,有时他也有怀疑,思考着自己带点冒险性的神学,不过,他履行着他的信仰,是非常坚贞的教会成员,聚会和圣餐他通常都参加。

这种虔诚的心和对妻子孩子的责任感给他力量,使他在实际生活里能够在那么不合适的工作岗位上坚持下来。这两种力量也使他免于苦恼和忧愤。他从不去想工厂经理的汽车和别墅,不去想他们的薪水与他的有何区别,他对人总是彬彬有礼。他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不过他总是小心谨慎地做好工作,回到家就不再谈工作上的事。家里有家里的事,生病、缺钱、孩子上学等等他都得操心,在家还有唱歌、乐器、晚间祷告、星期日做礼拜和孩子们去郊游,每次郊游,他口袋里一定带着歌本。我们见面时,他偶尔会抱怨办公室情况的改变,有一次对我说起一个严酷的上司,那时,我通过朋友把紧张关系平息了。看来他过得还好,只是当我有事到他们城市,在工厂门口等他的时候,有时会发现他太老太缺乏生气,太顺服太疲惫。后来,工厂里没那么多的事,老有人被解雇,而他的眼力越来越不济,冬天里长时间在灯光下写东西很难受,有几次我发现他忧心忡忡。

现在让我讲讲我们最后一次相会那几天的情形。

我有事到汉斯居住的城市去几天,那是在11月里。我又走到汉斯工厂大门口等他下班,那天我情绪欠佳,想想,觉得带着这种情绪见弟弟不大好,想走开,可是人流已经出来了,于是我等着,见到了汉斯,跟他点了个头,他过来,和我握握手,我们两人就向城里的方向走去,在一条安静的小巷子里来回走着。汉斯问我好不好,我没法好好说,我知道他中午的休息时间很短,家里妻子做好中饭在等他,于是约好晚上到旅馆聊聊。

汉斯晚上准时来到我房间,随便聊了一下,又经过一些犹豫后,他忽然开始用压抑的声音对我讲起他在办公室的处境。他快受不了了,眼睛常常不舒服;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人人都对他不好,办公室现在年轻人很多,他们总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大概不久他就会被辞退。我吓了一跳,多年来没有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我问他,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他说,是的,他做了件蠢事。有一次,一个同事对他很不客气,他感觉到,他们大家都反对他,他一下子控制不了自己,就很气愤地说,把我辞退好了,反正我也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