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弟弟汉斯(第9/9页)
她还说,昨晚上床前,他没有自己做晚间祷告,而是请她做的。只在最后说阿门的时候大声跟着说。今天早晨他比平时起得早,他走的时候,她还在床上,后来她才看见他把大衣留在家了。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怎会做出使她如此担心害怕的事,他一向什么事都顾虑到她的,他的精神一定错乱了。
那天晚些时候我再去汉斯家时,仍然没有消息,白天里他的儿子骑着自行车已经找遍这一带了,我们商量后决定报警。那天天气非常冷,晚上回旅馆的时候,雪花飘落了。我觉得很冷,想到汉斯,我的心压抑得厉害,对他、对我们这都将是严峻的一夜。这一天夜里,我弟弟家灯火通明,暖和的房间里总有人坐着等他回来。弟媳妇的姐姐来陪伴她,在这忧患的时刻弟媳妇表现得很坚强,很勇敢。
夜过去了,灯熄灭了,灰暗冰冷的早晨降临了,汉斯仍然不见踪影。我的妻子也来了。我们坐在旅馆里,想着做点工作。这时来了访客,那是一位最近几天刚通过信的年轻诗人,现在他想认识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我们跑来跑去、到处打电话已经三十个小时,这时已不抱任何希望了。我们到楼下大厅见客,虽然我们一点也不想聊天,但是这个年轻人的诗我们不久前刚读过,并且很喜欢,有他中断这可怕的等待也未尝不好。他从苏黎世来,带着一位共同的朋友的问候,我们像喜欢他的诗一样喜欢他本人。可是我们在一起还坐不到半小时,我就见到玻璃门外有人来,一位脸有愁容的白胡子先生,原来是牧师。我很快迎向他,他一面和我握手一面说:“有消息了,他们发现您的弟弟了。”我看着他,已经明白了。“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说。警察在离路边有点距离的田间找到了他,就在离家不很远的地方。从前那把手枪早就没有了,一把小刀就足够了。
汉斯十七年前结婚的时候,我这个兄弟姐妹中离开家庭最远、和家庭最疏远的人,有机会作为家中惟一的成员参加他的婚礼。我并不情愿去参加那个庆典,对于一切称为家庭、婚姻、市民幸福的东西,我都极为怀疑。然而,那一天,我感受到,我和汉斯同属一族,是同胞兄弟,这给了我很大的力量,从婚礼回来后,我为汉斯的幸福满心欢喜,也加强了自己生活的勇气。这一切在他的葬礼上又重复了。这一次,也没有哪个兄弟姐妹能够来。这一次,我也觉得没有人比我更不适合作为兄弟代表家族站在棺木旁。这一次我也是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任务,而结果和我想像的大不相同。
那是11月最后的一天。雪已停,毛毛雨落入灰暗的早晨,坟墓四周湿漉漉的泥土闪闪发亮。汉斯躺在他的棺材里,脸上带着笑容。封棺后,棺木就入土了。我们撑着雨伞站在草地上,送葬的人很多。教堂合唱队来为他唱告别歌,接着白胡子牧师站出来讲话。如果说诗歌合唱很美,那么,牧师的告别词就更美了。我不完全分享汉斯和牧师的信仰,这一点,此时一点意义也没有。这是哀伤的典礼,然而它是典礼,是一次温暖、尊严的告别。来了许多人,有的人在哭,我不认识这些人,他们大家都认识汉斯,喜欢汉斯,有些人多年来同他交往颇深,对汉斯说来,他们比我对他更有意义,然而我是惟一一个来自他的家族的人,惟一一个在记忆中保有他童年轶事,知道他所来道路、了解这一道路的人。越往回走,我越了解。我们苏黎世的堂姐也来了,汉斯从前每到星期日必到她家去,他曾是孩子们的好叔叔、好玩伴。两个孩子也同我一起站在墓旁,他们现在早已成人。牧师说完阿门之后我们还久久站着不动,我从许多人的话中听出,汉斯享有他们的爱,他童稚的魅力吸引他们。一切比我知道的多得多。如果我有幸喜好我的职业、能够为一种比较高尚的工作服务,那是我用很大一段生命换来的,或许用了太大的一段,而我不敢希望,将来在我的墓旁会照映着如许的光辉,回荡着如许亲切的爱意。我又看看这个坟墓,和它告别。我原先有点害怕的葬礼很快就过去了,快得奇特,也美得奇特。最先我看着棺材时产生了一种羡慕之情,那是年纪渐老的人看着长眠者偶尔会有的感情。这时,这种感觉也消失了。我同意这一切,我知道小弟弟得到安息了,我自己也做得对。如果没有一起经历这担心害怕的几天,如果不曾站在这墓旁,我就疏忽了许许多多宝贵的人生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