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漫长仲夏](第3/11页)
“哪儿有什么真爱?有,是因为你相信。我有个相处得来的人就可以过下去了。”我更像在安慰自己,而不是跟唐唐解释。
她的声音随即也软下来:“你真考虑清楚了?一定要这么快作决定,一点儿时间都不给?”
是啊,我有时间等,我也愿意等。唯独不能接受黎靖将我等他视为理所当然。只有不那么在意对方才会如此要求,我珍而重之的东西他只当是候选,又何必再浪费时间?感情是我一个人的事,他无权要求我为他保留,更无权让我赠与他人。
“现在这样也不错,至少我过得简单开心。”
“你这根本就是跟黎靖斗气!”唐唐语带无奈,“他犹豫,你就怪他没有第一时间选跟你在一起。然后就拿富二代来气他,等着看他后悔莫及。你这样不值啊!万一他不后悔呢?不是白赔了自己?就算他后悔也没办法了,就他那脾气,见你有主了,还敢对你放半个屁吗?”
我无心讨论,便迅速将自己调节到胡扯状态:“他就没当着我的面放过屁。”
“不是只有用菊花才叫放屁,懂吗你?哎呀我不跟你说了,睡觉去。”唐唐明显是在哀我不幸怒我不争。
“好,等你回来再继续关于屁的话题。”
“去你的,晚安!”
“晚安。”
挂上电话,关了客厅的灯,我在没有灯光的窗口又站了许久,仍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终于说服自己相信,他不会再来了。
夜很静,静得隔着卧室门都能听到客厅里冰箱启动的声音。它不知疲倦地响响停停,我躺在床上数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再也感觉不到断续之间的交替。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不,冰箱启动的嗡嗡声仍然响在耳边,我正站在与厨房相连的洗手间里对着镜子吹头发。宽大的流理台上摆着还未收拾的厨具,洗碗槽里堆着待清洁的碗碟。窗外的薄雾隐约散去,重庆春天的早晨总给人一种天天都在冬与夏之间摇摆不定的错觉。难得的休息日,我一个人在家,镜子里映出一张我二十五岁时的脸。草草将头发吹成半干,再把脚边储物篮里的脏衣服全数倒进洗衣机。洗衣机有节奏地转动起来,我打开冰箱找食物。
冰箱里扑面而来的寒气让我不自觉地缩了缩头,大门在此时被人敲得山响。
难道是黎靖没带钥匙?
我打开门。
门锁松动的“咔嗒”一响犹如子弹装入枪膛般响亮刺耳,一个看不清长相的女人冲进屋里,劈头盖脸扇了我两耳光。她的叫骂声尖如冰锥,内容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清。她揪住我的手臂,将我整个人朝鞋柜上摔去,慌乱中我摸遍了所及之处——那么大的鞋柜,我竟然抓不到一只可用以自卫的高跟鞋。那一刻,脑中嗡嗡乱响,合上眼睑,还能见到一团红、一团白的光圈闪动不止。我发现自己此刻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正在面临秩序的崩塌,如陷地震中央,即使拼尽全力也于事无补。有尖细如鞋跟的物体一下下捶打我的肢体,绝望中,我似乎抓住了面前陌生女人的头发,死死地揪着,似要扯掉这混乱的假象。
终于有人将她连拖带抱地从我身上拉开。恍惚中,仿佛见到刚才冲进来就打的陌生女人被拉到外面,门又“咔”的一声被带上了。
世界顿时恢复平静。我站不起身,坐在墙角看到一地的鞋;有什么东西硌着身后,是被砸豁了一个口的木鞋柜。刚才吹到半干的头发又已汗透。
不知在原地呆坐了多久,又听见有人用钥匙开门。一个同样面目模糊的男人冲到我面前蹲下,不由分说用力抱我。我呆呆地坐着,完全听不懂他都问了我些什么。只记得当他的脸贴着我的脸时,我的脸颊感觉到一片湿热。
我听清楚了一件事:他说对不起,一直没告诉我,他结了婚,刚才那个女人是他老婆。
此时,视线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周围漆黑沉闷,我发现自己平躺在床上。全身所有的感官前所未有的敏感,不用看就能精准地感受到有多少处伤。墙上的挂钟指着凌晨五点,枕头另一侧有张熟睡中的脸。那张脸真好看,轮廓分明,眉头不自觉地微蹙,呼吸规律而平整……他未曾觉察我已醒来。我一时失神,轻轻地躺回枕头里,学着他的姿势安然闭上眼。黎靖,睡在我身边的是黎靖,是二十七岁的我认识的那个黎靖!可我明明醒在两年前离开重庆的清晨。
这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温暖的幻觉顿时烟消云散,睁眼又只看到身边躺着的人面目模糊。
趁他没醒来,赶紧收拾东西走,立刻走!没订机票就去火车站,现在马上去!我惊恐地从床上弹起来。
——而这一切忽然凭空消失了。我坐在自己房间里的单人床上,正对着床的那面墙上也没有挂钟,窗外月光透过薄纱安静地流泻在书桌前。除了我之外,这间房里再无他人。
只不过是梦。
我心有余悸地抬起右臂细看,果然,刚才还疼得真切的地方现在完好无损。两年多前的淤青早已从皮肤上消逝得无影无踪。纵然那一幕仍清晰如昨,时间早已愈合了一切能看得见的伤。
梦境虽迅速退去,但我已再无睡意。
这两年来,往事都历历在目,我却是第一次做刚才那个梦。
我记得当年醒来后匆匆收拾行李离开,逃到火车站才发现,最早的一班直达扬州的车都是当天夜里十二点。浓雾紧紧压迫着感官,守着行李箱在候车室坐立不安了一小时,九点钟便慌不择路地上了重庆至十堰的列车。窗外是迷蒙的大雾,窗内是肮脏的车厢;过去已成历史,未来仍是空白。辗转反侧十小时后。行至旅程的中转站,我在十堰这座无亲无故的陌生的城停留了一星期。
独自拖着行李箱钻进异乡的酒店,我至今还记得那间房的门牌号是1209。就在那间房里,我打好辞职信发回公司,打电话给父母预告归期。我在路边报刊亭买来一张不记名的电话卡,换下了手机里那个从学生时代起就用起的号码。过往那么多岁月,在异乡街头瞬间归零。
一星期后回到扬州,我已完好如初。光洁的右臂上看不到淤青存在过的痕迹,身体其余各处细小的伤口也都已悄然愈合。
在家与父母共度了一个半月,那段时间,唯一的工作便是翻译一本薄薄的英文小说。在那之后,我又离开家来到这里。
从那时起,我才明白:只要一天不与往事和解,即使身处再真实的幸福也是徒劳。尤其是在亲人面前,伪装得一切完好,害怕暴露的恐惧感却如影随形。
我还能做什么呢?无非是调整自己,让时间将过去冲刷干净。